季札是中原诸侯无不崇敬的君子,也是弭兵时代最后遗留的活化石,他腹中装着数不尽的诗书,甚至包括许多在王子朝之乱时焚毁流散的周室典籍。
虽然有心将季札带去临漳学宫供起来养老,但考虑到他的身体,赵无恤也不忍忤逆老人的意思,他让随军的灵鹊医者好生照料,这些人是这时代最出色的医生。想着等他身体好转,就将季札送回吴国,让他能够在家乡渡过最后的时光,也顺便再做一次南北和平的使者……
赵无恤也宽慰季札,说他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赵无恤也说不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历史上季札究竟是死于何时何地。
然而随着天气一日日的寒冷,季札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别说下床,连挪动一下身体都困难了。
“我到不了延陵了。”清醒的时候,季札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欣慰。“老朽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去见昆父兄弟了,吾兄诸樊、余祭、余眛,他们容忍我束发结髻,穿着宽衣广袖,因为那时候吴国人一直觉得,回归宗周的郁郁乎文哉,这才是吴国的未来,可惜啊,后来世道变了……”
“赵侯啊,老朽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为何昊天上帝和司命神让我在世间逗留如此之久?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他们有什么用?”季札斑斑驳驳、瘦如枯枝的手指瑟瑟颤抖。“如今老朽明白了,昊天上帝,大概是想要借我的眼睛,看完整个过程。”
“什么过程?”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他看到了弭兵条约变成一张空文,看到吴国不可避免地向着野蛮滑落,看着列国抛弃了礼仪和信用相互兼并,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一切善的东西销声匿迹,恶的东西喧嚣尘上。
“当老朽以为这就算完了,昊天上帝又让我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革命。昔有武王革命,如今也有赵侯革命,周人革的是殷命,赵侯革的则不止是周命,更有三代旧制之命。我对言偃寄来的信中所说的鲁国新气象一直十分向往,更想看一看晋国……不,是赵国的国风。还有赵侯曾经对孙子所说的,天下定于一……”
说完后,季札的眼睛又绽放出了光彩。
“弭兵是件好事情,但列国终究没有放下贪欲与怨恨,再度起了兵戈,或许等赵侯真的实现平天下之愿后,真正的弭兵才能到来,而唐虞夏商周的数千年璀璨,也能让士人好好静下心来总结……”
赵无恤露出了笑,那同样是他的期望:“必不让季子失望。”
……
那段对话,是季札最后的清醒日子,再往后,老人昏睡时远远多过醒着的时候。他蜷缩在徐宫榻上,在睡梦中喃喃自语,间或呼唤一些人的名字,如言偃、夫差,甚至是王僚、庆忌,一半活人一半死人……他有时又坚持要托付赵无恤一些事,但等赵无恤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季札已忘了要说什么,即使记得,也都语无伦次。
九月中旬,季札终于还是没有撑住,在入夜时分,与世长辞。
次日清晨,听闻这个消息后,不但被关起来的吴国降卒哭了,连徐人也哭得昏天黑地。
季札与徐君的友谊万古长存,而这二十多年来,多亏了季札的庇护,他们才能免遭奴隶般的待遇。徐人虽恨吴国,却爱戴季札,年老者视之为兄,中年人视之为父,年轻者视之为祖。
故而赵无恤为季札送葬的那天,几乎整个徐城的人都来了。
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徐城街道两旁挤满了男女老少。路那样长,人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人们自发穿戴葛麻,头上绑着黑色的布,眼睛都望着徐宫方向。他们冒着瑟瑟秋风站立良久,一如那日相迎赵军入城,只不过当时是欢呼雀跃,今日却黯然神伤,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泪痕。
当赵无恤亲自驾驶自己的戎车,承载季札的灵柩出来时,众人的目光随着灵车移动,好似有谁在无声地指挥。灵车经过身边时,徐人下拜哭泣,随着灵车驶远又匆匆追上去再拜,都顾不得擦去腮边的泪水。
赵无恤也不时回首,却见船棺中,季札神态安详,他深衣在身,佩玉将将,甚至还戴上了佩剑,死后的君子依然是君子,天下间最后的君子。
按照季札的最后恳求,灵车驶到了泗水之畔,在这里,季札那船形的棺椁被放到了船只上,将沿着泗水和邗沟前往南方吴国,归葬延陵。
狐死必首丘,不管多么钦慕中原文化,但季札终归南方。
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那艘送葬的中翼涉入浅水,前方还有两艘小翼引领前进。细长的木船在桨叶的带动下驶离码头,乘着泗水的急流,逐渐加速,直往喧嚣的运河交汇处而去,横帆已注满了风,这次南下,一定能又快又顺利。从徐城到邗城,走水路只需要一天时间,真可谓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直到船只彻底没了踪影,赵无恤才吁了口气,季札值得赵侯给予他如此礼遇,不仅因为他是仅存的君子,是春秋后半段历史的见证人,是赵无恤曾祖父的至交。更因为季札的死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接下来,就是真正属于赵无恤的时代了!
他毅然回头,正如他对季札说的,他准备用后半生的时间,来给春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春秋之后,中原将迎来长久的弭兵,不再会有战国!
……
然而让赵无恤恼火的是,事实上,这场战争却迟迟没有结束。
在宋公纠和皇瑗南窜时,宋国的“大司马”司马耕却没有与他们通行,而是退守彭城,做最后的抵抗。
赵无恤南下时,让冉求带着万余人,配合乐氏之师和商丘天道教兵继续围攻,想来彭城里不到两千人的守卒,应该很快就能拿下。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这边已经席卷淮北,还使得徐人归心,然而在彭城,战争却依然在继续。
就在季札归葬南方的同时,彭城攻防的战场上,冉求也在做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司马耕已经顽抗太久了,彭城的内城还有一道水流环绕,强攻不易,所以冉求稳妥起见,一直拖到了现在,见城中即将粮绝,才又派人进去劝降。
“彭城不降!”
然而,不多时,被派去劝降的小兵被赶了出来,狼狈地来到冉求身边回复。
“他怎么说?”
“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是夫子的教诲啊,站在一片狼藉的彭城内城前,已经被逐出孔门的冉求默然不语。他想到二十年前,他与司马耕一同拜入孔门,一起谈论礼乐和用兵之术的那段岁月,心里在滴血。但同时,他身为将军的职责却压倒了这同门情谊。
“子牛,你这字取得没错,果然犟得像一头牛!”
冉子有的目光变得冷酷,他举起了手,数架投石器瞄准了彭城那小而坚固的内城。
“有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十枚石弹猛地轰击到墙垣上,土石飞溅,而十余架云梯也搭到了城头,数不尽的赵鲁宋兵卒一拥而上,犹如一群蚂蚁覆盖了一支小甲虫的残躯……
九月十五日,彭城陷,司马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