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晚了抱歉,不过是个大章,分量足够
赵侯三年五月初五(公元前486年),赵国河间郡平原县。
河间原本是一片盐卤之地,商周以来没什么大的文明遗迹,晋齐燕三国的势力也并未进入此处。春秋时期,仅有长狄鄋瞒氏在此游耕放牧,直到晋国和齐国人口蕃息,两国的统治者开始对这一地区展开了争夺。
最终的结果,是继承了晋国的赵国控制了此处,设置河间郡,收纳战争难民和内郡移民,同时在各处小丘分封爵位为“公大夫”者作为乡君,让乡君们在这里建立些小邑,军事拓殖,斩荆棘、辟土地。几年下来,数座乡小邑便可合为一县,建立统治,平原县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个县的第二任县令,名叫荀瑁。
作为赵国的东部边县,平原一直有两千驻军,荀瑁虽然是县令,却也知道兵事。然而就在在这一年春耕结束后,他却接到了郡城巨鹿一道密令,让他协助邺城使者、前锋,修整道路,准备迎接大军到来!
仲夏的时候,大军来了。
孙武子在邺城已经呆了好几个年头,在旧作《孙子兵法》的基础上,又针对赵军的情况,进行了不少补注,将不少模糊不清的东西细节化了。
比如在他为赵军编篡的作战条例里,就建议大军出征时,要把作战的军队分成四支,大军、分卒、兴军、踵军。
大军是主力部队,人数动辄三万、五万。分卒负责部署在大军左右,占领有利地形,战斗胜利时追击敌人,进军不利时帮助大军断后。踵军和兴军则先于大军出发,离大军百里,扫清前路,同时铺路架桥,为后续部队做好战备。
先来的,正是踵军和兴军,各有一师之众,由相邦董安于之子董褐统领,他们登时接管了平原县的防务和道路。
过了数日后,真正的赵军主力才算进入平原。
大军是从西边两百里外的巨鹿城来的,平原县令荀瑁等人在外相迎,展目远望,只见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烟尘弥漫,军容甚盛。一时间官道上全部被旌旗占据,若是眼尖的人,便能看见中军处竖立着代表赵国公室的炎日玄鸟大纛,以及天子特赐,代表征伐之权的“交龙之旂”,想必赵侯本人就在其下。
除此之外,更有数不尽的通帛之旜,熊虎之旗,鸟隼之旟,龟蛇之旐……三军该有的旗帜,一面不少,旗帜之下则是车骑并行,戈矛如林。
最前方,一大群骑士策马扬威,尤其是那千余“突骑”,他们穿着红色的皮铠,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铁矛,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环首刀,有的还在鞍上挂着臂张弩,骑的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马铠。
虽然赵氏推广骑兵已经十多年,但多半是仅有鞍鞯的轻骑,马铠这种东西很少见。由于受限于马种和马匹的承重,突骑战马披挂的虽非是整套的马铠,仅仅是由面帘、颈甲、装在前胸的“当胸”三个部分组成的半马铠。但这也已是平原县兵前所未见的,他们站在荀瑁背后,看着那些做工精致的马铠稀罕不已。
荀瑁是荀氏的家主,他的荀邑在赵魏之争里最终站到了赵氏一边,得以保全宗族,赵国废邑置县时,荀瑁也知趣地献出了家邑,愿意被纳入赵国的统治制度之下,顺理成章地做了吏,被派到平原来当县令。
除了眼前的突骑外,他犹记得,当初追击秦军和魏军时,田贲所帅的前锋里,正有一支披挂铁甲的兵卒,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不知今日能见到否?
不过他找了好一会,却没有看到阳光下铮亮的铁甲,不由有些失望。
其实,铁甲军已经从他面前走过了,和两年前符离之战里仅有一千的铁甲不同,现在铁甲兵已经扩张到了两千五百人,足以组成一个庞大的方阵了。只是因为行军赶路的缘故,铁甲兵均未披挂铁甲,只是着轻甲,人人持戟带刀,但光是从那毫不迟疑的步伐里,便可以想见他们战时的风采。
除了突骑和铁甲兵外,更有带弓矢的轻骑八千,持剑盾披甲胄的徒卒也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荀瑁暗自一算,总数恐怕在五万之上,比平原整个县的人口还要多!
荀瑁还不知道,除了这五万多人外,大河之阴还有许多部队,从卫国、夷仪进发进攻高唐的、从曲阜出发进攻长城的,从莒国出发的……此番赵国伐齐出动了十万大军,加上卫、鲁之兵,至少十五万。
虽然不清楚全局,但光是看眼前的军容之盛,荀瑁也不由暗自咋舌道:“这气势,君上怕是要一战灭齐啊!”
……
荀瑁猜测的不错,位于玄鸟大旗下的赵无恤,的确有在这一年彻底终结赵齐之战的企图。
回想起来,距离赵吴泗上之争、天子致胙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随着吴国在鲁泗大败,一向喜欢嫁祸的齐国果然心生畏惧,从前线缩了回去。
赵侯二年时(公元前487年),赵无恤打算继续逼压齐国,但因为长年征战未能休憩,赵国一些地区出现了饥荒,在计然的劝阻下,赵无恤决定暂时休兵,让赵军主力就地屯垦,抓紧时间春耕秋收,囤积粮食。
然而赵国困难,齐国又是修长城,又是面临赵及其盟国的军事包围、经济封锁,何尝又不困难?国外的外交被动,导致了国内陈氏贵族与鲍氏贵族矛盾的白热化。齐国次卿鲍牧不满陈氏擅权,便打算秘密发动政变,牺牲陈氏与赵国实现和解。
然而鲍牧跟陈氏父子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去年十月份,政变还没发动,鲍氏的府邸便被陈恒包围。
但鲍氏实力不弱,尤其家兵十分勇悍,陈氏的兵卒久攻府邸不下,陈乞便让陈恒出面与鲍牧讲和,同意让他带着所有的家兵、宗族,以及一半的家产离开临淄。
然而鲍牧又一次被陈氏父子所欺,离开了府邸的庇护,鲍氏之兵根本挡不住陈氏的进攻,鲍牧被捆绑起来,杀于稷门之外,鲍牧的儿子鲍息在进军临淄的途中也被陈氏击溃,只身逃亡赵国,请求赵侯相助。
鲍氏虽灭,但陈氏的举动也引发了一批亲鲍氏的大夫背叛,一时间齐国处处烽烟。赵国也乘机出兵,赵无恤先派遣鲁国冉求部攻克了夷仪要塞,同时让虎会对莒国发起反攻,从东西两面包抄齐国,让齐人疲于应付。
陈氏只能放弃夷仪和莒国,将防线退到大河、泰山、长城一线,同时利用寒冬阻止赵军的进攻。
因为冬天的缘故,赵国没有继续贸然深入齐国,但从今年开始,随着赵无恤宣布正式出兵伐齐,陈氏对齐国的统治也岌岌可危起来……
……
五月上旬,赵国主力已经陆续集结于平原县,而在河对岸,赵伊、阳虎所帅的分卒两万人也已经从夷仪进军高唐,占领了平原对岸,为大军渡河腾出了空间。
五月十日这一天,一道长长的浮桥已经由辎重营里的工兵配合赵国大河舟师搭建完毕,各营正在各自的营垒里依次等待通过。赵无恤则在平原县令荀瑁等人陪同下巡视这片被称为“平原津”的地方。
“这平原津,算是大河下游最后一个大渡口了罢?”赵无恤对在此地为县令数年的荀瑁问道。
“唯,在赵国手中的渡口唯有平原津最靠下游,不过在齐国那边,还有无棣可以北渡大河,当年齐桓公北伐山戎、斩孤竹,正是从无棣北上的。”
“纵然不是最后一个,倒也无妨,燕国答应会出兵兵临无棣渡口,封堵齐国北境。”
言罢,赵无恤继续驻马望去,却见仲夏阳光灿烂,大河汹涌,滚滚东去,但相比于其他河岸,这里的水流较为平缓,两岸的距离也没那么远。
这平原津,也就是后世山东德州、平原一带,此处控齐国之肩背,为河朔之咽喉,古黄河上的重要渡口之一。在历史上,齐、赵往往争衡于此。到了后来,秦始皇巡视琅琊返回,正是通过平原津去河北的。又过了十多年,楚汉之争时,大将韩信正是由此渡河,进攻田儋,横扫齐地。
那些都是后话,足以显示出平原津的重要程度,不过站在此地,赵无恤想到的,却是一甲子前的一位晋国卿士。
”荀县令,寡人记得你是荀息之后,荀氏家主?”
”唯……臣正是荀氏后裔。”曾几何时,荀瑁对于自己的姓氏血统是极其骄傲的,但随着中行和知氏的倒台,与他们同宗的荀氏也风雨飘摇,幸好赵国没有因为族氏而将他们荀氏族人的前程扼杀,让他送了口气,但此刻赵无恤询问,荀瑁依然有些战战兢兢,生怕惹祸。
“勿要惧怕,中行寅、知跞、知瑶虽然有罪,但并不影响荀、中行、知的祖先有恩于冀州百姓,也与寡人曾祖父相善。”
他说道:“比如说,中行献子,便是值得褒奖的执政重臣,要知道,五十多年前,他正是逝世于此,临死之前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便是伐齐……“
荀瑁自然清楚,赵侯所说中行献子伐齐之事,是晋平公时代发生的事情。
中行献子,也就是中行偃,是一个权臣,曾经与栾书同谋弑杀了晋厉公,或许是他晚年时会不自觉地反复梳理自己的一生,或许年老后人的精气衰退,容易被幻觉、梦境所困扰,当时他一直梦到晋厉公的鬼魂徘徊,心绪不宁之下,便打算为晋国做些事情,来弥补当年的犯上之举。
公元前555年,齐国叛晋,晋国上卿中行偃便会合宋、鲁、卫、郑、曹、莒、邾、滕、薛、杞、小邾诸国国君,率领大军从平原津渡河,讨伐齐国。
在等待大军渡河的间隙,反正也没事做,赵无恤便让左史丘明过来,叙述当时情形。
左丘明毕恭毕敬地对赵侯行礼,也不用史,只需要凭着他那惊人的记忆,便能复述出那段历史。
”当年十月下旬,天寒地冻的时节,双方在平阴交战,晋军大胜,齐军大溃,齐灵公也狼狈而逃。战争已经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战果,但还没有获得最后的胜利,中行献子打算扩大战果,彻底制服齐人,于是晋军与诸侯联军便在齐国境内大肆略地。中行献子、范宣子率领中军攻克京兹;魏庄子、栾怀子率领下军攻克邿;只有赵文子、韩宣子的上军围攻卢,或许因为二人均不知兵,未能攻克……“
说到这里,荀瑁有些战战兢兢地看了下赵侯,却见赵无恤对左丘明述及他的祖先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赵文子文质彬彬,的确不怎么擅长攻城略地。
左丘明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之后便是合围临淄,联军进发至齐都临淄外围,大肆砍伐树木,军放火焚烧雍门及临淄西面、南面的外城,以羞辱齐人,迫使其投降。“
”然而齐国却坚持了下来,并利用寒冬大大延缓晋国的攻势,在围城月余不见城内有投降迹象后,诸侯和晋国的诸位大夫都受不了长时间曝军在外,纷纷退兵。“
”此次出兵未能彻底制服齐国,一是因为齐国的坚持,二是因为楚国趁机偷袭郑国,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中行献子的身体撑不住了。“
”当时,中行献子头部生了恶疮,大军刚返回大河,即告病危,在指定中行吴为中行氏继承人后便卒了……“
赵无恤叹了口气,荀瑁也面带悲伤,毕竟这是他家亲族的往事。
”范宣子为中行穆子入殓,但死尸仍不肯闭眼,而且牙关紧咬,无法放入含玉。范宣子不知何故,舆洗后之手抚尸身。曰:’主(属下对上级称谓)死之后,吾等岂敢不如同侍奉您一样对待中行吴!?‘“
”然而尸身没有反应。,依然不能瞑目,旁边的栾怀子说:‘元帅莫不是因为没有彻底完成伐齐使命而不甘心?’于是,范宣子再次抚尸说道:‘主死后,若吾等不能继续讨伐齐国,有河为证!’果然,尸体终于阖眼、松齿,把玉含入口中……”
等左丘明将这段往事说完,告辞离去后,赵无恤才沉默良久,拊掌赞道:“中行献子真是大丈夫啊,对国事的担忧胜过了家事,只可惜中行寅等人未能继承这种传统,否则,寡人又何必行代晋之事?”
荀瑁不敢说话,也知道这时候已经没他说话的份了。
赵无恤已经顺着这段往事,将周围众将士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他大声说道:“这之后,晋国便开始衰退,再也未能讨伐齐国,打到临淄过,中行献子的遗愿,竟然成了绝唱,何其哀也?”
他解下腰间带上用朱色丝线系在一起的两对玉,站在大河边祷告道:“中行献子英灵在上,齐国陈氏,窃夺国政,逼压公族国、高,驱逐名臣之后鲍、晏,企退凭借地势险要,依仗人多势众,背弃诸夏,勾结蛮夷,欺凌、虐待人民。今小子无恤,将率诸侯前往讨伐,愿能胜而建功,灭绝陈氏,擒拿齐侯问罪,使得中行献子伐齐之愿实现,亦不使神明蒙羞。否则,无恤绝不敢再渡河归来,此情此请,恳请天神明裁!”
说罢,赵无恤就将那璧玉沉于水中,剑指前方,高呼道:“过河!”
“过河!过河!”平原津口,大河之上,五万赵兵齐声高呼,他们将渡过大河,掀开征伐齐国的序幕。
历史上,此事正处于陈氏专权,窃夺齐国的关键时刻,丧钟为齐国姜姓公族而鸣。
而今时今日,丧钟,亦将为陈氏父子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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