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殿下救命之恩!”
病榻之上,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等“东林六君子”先后苏醒了过来。
除杨涟之外,众人皆不知自己是如何从诏狱脱身,来到信王府的。朱由检将“狸猫换太子”的经过讲述一遍之后,几人才恍然大悟。回首这半个多月在诏狱中的遭遇,不啻是一场极为恐怖的噩梦。此时躺在舒适的病榻上,真有两世为人之感。
尤其想不到的是,东林党人之前还集体上疏弹劾朱由检,这次倒是被朱由检以德报怨,冒着生命危险给救了出来,因此无不感念。
朱由检也告诉他们,诏狱天字号牢房已经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他们这六人,名义上已经被烧死,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了。除非有朝一日能平反昭雪,他们只能隐姓埋名,而且必须小心避开遍布天下的东厂、锦衣卫探子,否则,一旦被发现,仍是死路一条。
几人死中得活,已是万幸,此时顿觉名利乃身外之物。顾大章等人当即表示,一旦京师解除戒严,他们当化装遁出城门,或返回故乡隐居,或云游天下,总之绝不赖在信王府,给朱由检添麻烦。
只有杨涟、左光斗二人,因为被高位截肢,失去双腿,显得格外意志消沉。
朱由检一再劝谏,杨涟只是闭目不语。左光斗却痛哭失声道:“如今我已成废人,再不能为国效力了!”
此时蕊儿也走进这临时病房,耐心地劝道:“左大人,何必灰心呢。太史公有云:‘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俶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左大人虽然遭此磨难,只要心怀报国之志,也必能像这些先贤一样,再成就一番大事业。”
朱由检顿觉尴尬,一个劲地后悔在前世上学的时候没好好学古文,到现在可就傻眼了,一句文也跩不出来,只得频频头道:“左大人,王妃说得对!只要您身残志坚,一样为人民服务!”
左光斗见蕊儿虽是女流之辈,见识却如此高远,顿时肃然起敬道:“王妃娘娘教训得是!左某刚才一时糊涂,闻娘娘之言,宛如醍醐灌,顿开茅塞!若能逃出京师,左某当返回桐城著书立说,静待时局之变。烛火岂能与日月争光,左某倒要看看,阉贼还能嚣张到几时!”
顿了一顿,他又苦口婆心地对朱由检劝谏道:“殿下,您少时耽于游乐嬉戏,于学识上实在短浅。今幸得王妃娘娘如此贤明,还望殿下今后在娘娘的辅佐下,能潜心读书,悟圣人之道,万勿再陪着万岁荒废时光!如此,则社稷幸甚!”
朱由检只好喏喏连声,却趁着左光斗不注意,狠狠瞪了蕊儿一眼。
蕊儿见朱由检吃瘪,也忍俊不禁,悄悄地对他耳语道:“王爷自己不学无术,倒来怪蕊儿么?”
朱由检气得咬牙切齿,当着众人的面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对蕊儿耳语道:“本王才学过人,只是不愿意咬文嚼字而已。你竟敢轻视本王,看本王不好好地整治你!”
蕊儿自然懂得这“整治”二字的暧昧含义,不由得脸颊微红,白了朱由检一眼,眼神中却带着无限甜蜜。
“殿下,其实你不该以身犯险,救我等出来!自古文死谏武死战,我等死于诏狱之中,可谓死得其所;如今虽可苟且偷生,但不能伤阉贼之分毫,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杨涟突然嘶哑着嗓子叹道。
“杨大人,你又来了!”朱由检虽然敬佩杨涟的勇气,但也对他的迂腐感到哭笑不得,“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这都是魏忠贤的奸计,并非是皇上要整治你们。只有留下有用之身,保留革命的火种,才能继续与魏忠贤作斗争不是!”
“什么‘革命的火种’?魏忠贤宵小鼠辈,‘革除天命’,他也配?!”杨涟忿忿地道。
朱由检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留神把现代词汇给顺口带了出来。“革命”一词,古代和现代含义有很大的不同,难怪杨涟理解成另外的意思。
他忙补救道:“我说的不是革除天命,是革除狗命,嘿嘿嘿嘿。”
“谈何容易啊!”杨涟叹息着道,“我等位居公卿之时,倾举朝之力,尚不能撼动阉贼。如今死的死残的残,最轻也是丢官罢职,可谓一败涂地,就更加无法与阉贼对抗了!”
听他这一说,其余几人也都心下黯然。
朱由检只得给众人鼓劲道:“各位大人不要灰心,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魏忠贤不过是倚仗着万岁一时的宠信,才能如此嚣张。据说,皇后对他也很不满。所谓疏不间亲,我想万岁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到那时候,魏忠贤自然就完蛋了。”
魏大中听了摇头道:“皇后也奈何不得魏忠贤。前些日,魏忠贤指使崔呈秀等爪牙上疏,参奏国丈、太康伯张国纪贪赃,又让客氏在万岁面前进谗言,诬称国丈和皇后阴谋要害死她。万岁对魏忠贤和客氏言听计从,竟将张国纪逐回河南原籍,永不得再回京师。皇后连自己的父亲尚且无法相救,又怎能和魏忠贤一较短长?”
左光斗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激动地道:“殿下说得对,疏不间亲!孔时(魏大中字孔时),此事若出在嘉靖或万历年间,国丈犯法,皇后当如何?”
魏大中似有所悟道:“那恐怕就要废后了…”
“对啊!”左光斗急切地道,“可是万岁非但没有废掉皇后,反而给了皇后很多赏赐,以示安抚之意。这就说明,万岁虽耽于嬉戏,荒废朝政,却独于夫妇手足之情分不薄!”
魏大中喃喃地道:“遗直,你难道是想说,在万岁眼中,你我之辈是疏,阉贼是亲;而与皇后相较,则阉贼又是疏了?可客氏谋害中宫,致皇后小产,也不见万岁有何表示啊!”
左光斗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孔时,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万岁之亲人,可不止有皇后!皇后毕竟是外姓,外戚乱国的事难道还少?更何况那张国纪本来就是贪赃,留在京师,只会给皇后带来更多的麻烦。左某想说的是,还有信王殿下!”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顿时精神了起来。杨涟也眼中一亮,恳切地对朱由检道:“殿下,遗直说得没错!既然朝臣都无法扳倒阉贼,如今也只好请殿下上疏万岁,痛陈阉贼之害…”
还没等朱由检说话,左光斗忙打断杨涟道:“文孺,你糊涂啊!如果单是上奏章,殿下与我们有什么区别?还不是让阉贼截住了!如此莽撞行事,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害了殿下!”
朱由检忙头道:“各位大人可能还不知道,魏忠贤这个老小子阴我可不是一次两次了,若非我命大,早就让他害死四五回了。你们说我能不恨他?但是我现在连万岁的面都见不着,虽然名为王爷,可跟个囚徒也差不了多少!”
“遗直,既然殿下也束手无策,你此话又是何意?”杨涟没好气地问道。
左光斗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咬牙低声道:“刚才殿下不是说了么,阉贼不过是倚仗着万岁一时的宠信!”
“遗直,殿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杨涟无奈地道,“万岁不是一时,而是一直宠信阉贼!”
“文孺,你怎地脑筋如此不灵光!殿下这句话一也没错!”左光斗也急了,低声嘶吼道。
“莫非…”魏大中突然颤声问道,“莫非遗直言外之意,是说…是说万岁…?”
“对啊!”左光斗兴奋地频频头,“孔时已经参透了,文孺尚不明乎?”
朱由检正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周朝瑞突然拍手大叫道:“遗直是说,万岁一直宠信阉贼不假,但万岁并非真的能活一万岁,亦只有‘一时’而已!”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除了左光斗和周朝瑞,其他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杨涟才反应过来,忙低声道:“思永禁声!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怎能脱口而出!”
周朝瑞却冷笑道:“怕什么!反正你我皆是死过一次之人,只要是为了大明社稷,有什么不能说的!”
说到这里,他勉强用手臂支撑着,从病榻上给朱由检磕头道:“殿下!今上暗弱,任用奸佞,朝纲不振。又有客氏,毒如蛇蝎,专事媚主,致使万岁龙体每况愈下,即位经年,至今无嗣。万岁千秋万代之后,何人可继承大位?我看惟有殿下!还望殿下到时能大发神威,将阉党逆贼一举剪除,以谢天下!若真有这么一天,我等万死无悔!”
朱由检被他这番话惊出一身冷汗,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史可法跌跌撞撞从楼下闯进来,喘着粗气道:“殿下,不好了!孙传庭被东厂的人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