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武终于明白了。
韩起在当日中午押着俘虏返回晋军——原先的楚军营寨,他一进门,见到赵武劈头就问:“听说你杀了潘党?楚国人都这么说!”
赵武随口反驳:“怎么可能,你看我像杀潘党的人吗?”
韩起回答:“我也不信,可是我去抓俘虏的时候,往楚军撤退的方向查探了一下,有人回报楚王正在为潘党举丧,楚人说杀他的人就是你,楚王还亲眼看见你铠甲上的血迹——据说是潘党的血,听说你还拿潘党的美玉问候伯州犁。”
赵武笑了:“楚王只剩一只眼了,一只眼睛的人看东西总那么片面……等等,阿起,你等等,让我想想……”
赵武想了片刻,终于明白了!
他慢悠悠的问:“阿起,如果我说我活捉了天下第二,你信不信?”
齐策听到这话,立刻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他紧急招呼武士过来防守,而后又催问:“昆季醒了吗?”
韩起呆住了,他张着嘴。愣了半天,回答:“我有相信了,难怪那人的背影看的如此熟悉。”
师偃匆匆的跑过来,回答:“刚才已有武士去查探,他的情况我知道:那人依旧在酣睡,我已经命令武士们捆好了他的手脚,等他醒来也动不了。”
赵武激动的站了起来,了个圈,难以置信的自语:“我俘虏了天下老二?天呐,我竟然在他的弓箭面前拍他的肩膀,一路走一路把后背晾给他……天呐,快掐掐我,我还活着吗?”
齐策思考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笑了:“恐怕这人不是潘党。”
赵武没觉悟:“他当然就是潘党,我只碰见这么一个身份高的人,他当时坐在兵车上向我**一支箭,那支箭比我们最好的棒球手击出的球还快。如果他不是潘党,又会是谁?”
韩起重复赵武的论调:“他当然就是潘党——我听说你们追上的时候,楚王命令潘党回去阻挡,然后他亲眼看到,你们追击的尘烟在潘党停车的位置平息下来,而后尘烟又起……没错,如果你们路上遇到拦阻的话,拦阻的那人一定是潘党。”
齐策摇头:“这人一定不是潘党!潘党已经死了,楚王已经给他发丧,你说。他还能活着吗?”
韩起慢慢的也明白了齐策的意思,他从激动中平静下来,想了一下,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感慨:“我简直难以理解,你这厮怎么运气如此好,简直就像出门撒尿,一泡尿冲出一块大金子(铜你知道潘党是谁,他是封地三千里,食邑十万户的大贵族!而你,……你这条小鱼,居然将这么大的一条过江龙吞下了?!”
赵武坐在那里发了半天呆,他直摸自己的脖子,汗毛倒竖的说:“是呀,我也在佩服我的狗屎运。”
齐策插话:“我去说。”
赵武摇头:“这样的大人物,我要亲自跟他谈。”
潘党这一睡,睡的整整两天。两天后,他睁开眼睛,在最近距离发现赵武趴着的脸,只见赵武几乎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像研究一件古董一样、仔细的。一个毛孔一个毛孔的观察着潘党,眼睛里全是好奇。潘党心中又泛起毛骨悚然的表情,他躺在那里一根指头都不敢动,瞪大牛眼睛反瞪着赵武。
赵武见他醒了,兴趣盎然的看着他,说:“你知道吗,楚王给潘党发丧了,说杀死潘党的就是我。”
潘党合上了眼睛,赵武按住对方的肩头,无耻的敲诈说:“你不能死,楚王已经给你发丧,你如果再死一次,我会把这消息宣布出去,而后暴怒的楚王会做出什么,你想想你的家臣,想想你的后人。”
潘党睁开眼睛:“要我做什么?”
赵武意气风发,他拍着潘党的现在这双“天下第二”的手就是自己最得意的收藏品,他笑嘻嘻的说:“从今后,你就是我的‘昆’了,我会给你铠甲武器,我还会稍稍修改一下你的相貌,而且在面对楚军的时候,绝不让你上阵。但你需要给我服务,我需要你的力量。
给我你的力量,然后用‘昆’的名字生活下去,这么做对你的家族,对我的家族都有益处。
这是你我的交易,也是我的命令。我记得我好像拥有这个权力——如果你不是潘党,那我就有权支配你。所以,我就不跟你商量了。”
潘党合上了眼睛,轻轻的说:“我还不如死!”
赵武回答:“你不能死!你死了,对潘党这个名字,对潘党这个家族都是莫大的侮辱,所以你不能死。我不容许你死。”
潘党轻声说:“郤至认识我。”
赵武回答:“我会让你变得——连你母亲都认不出你来。”
说罢,赵武得意洋洋走出军帐,站在军帐口大喊:“生活,真美好!”
停了一下,他又问左右:“其他人都走了?这里就剩下我们了?好,那我那套剃须物品来,大爷我要美容!……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剃须’,混蛋,就是我每天洗漱的那个包包,拿那个包裹来!”
稍停,赵武自语:“给他剃个什么胡子好?阿拉伯式?日耳曼式?小日本式?……真是个大难题啊!”
接下来,赵武在鄢陵足足待了一个月。
在这一个月中,他算是学乖了,新送来的俘虏他与韩起一人一半,偷偷运回了国内隐藏,随后不久,赵武领地内的百姓也蜂拥而至。开始搬迁楚军营寨留下的粮食。
如今的楚军营寨也只剩下粮食了,原先楚军留下的帐篷与武器、战车都被各家族刮分一空,留下来的只有搬不走的粮食,而当赵地百姓蜂拥而至搬迁粮食的时候,整个鄢陵其实只剩下赵武与韩起两支孤军,这两支军队总数不过六千人。
鄢陵属于郑国,也就是说他们当时所驻扎的区域属于敌国境内,他们的迟迟未归让晋国所有关心他们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可赵武与韩起两个贪心鬼,居然胆子大的敢在鄢陵驻扎了个月,直到将楚营搬空。两人这才拔寨而起,踏上了返回国内的道路。
当然,这也多拜托郑国国君了。这家伙在鄢陵之战中受到惊吓,看到楚军营寨里打的是赵氏的旗帜,这位国君想起来了:原来就是这面旗帜,在大战中不顾“君权至上”的春秋法则,追的他气喘吁吁,险些做了俘虏。于是郑国国君严令军队不许出战——对面那人可是个不讲礼节的人,咋不能拿肉包子打狗,是吧?
等赵武逍逍遥遥进入周王室境内,韩起与赵武开始分道扬镳——韩起目标国内,他的军队已经接到了解散的命令。而赵武却要在周地转向东方,前往沙随保护国君。此时,赵武的军队又增加了一千预备役(羡余),使得士兵总数达到了三千人。但这三千人在今后的战斗中,产生的费用都必须由他这位领主负担。
韩起与赵武并不知道。这时,晋国国内,元帅栾书针对三郤的阴谋已经发动,他威逼赵武俘虏的楚国公子“伐”,让他私下告诉国君:其实你们的红甲将军(郤至)与楚王有勾结,你看,红甲将军(郤至)三次攻击到楚王面前,都转身而退,不是有勾结是什么?
稍后,公子伐又闲闲说:我被送到周室,向周王献俘的时候,代表晋国献俘的那位红甲将军(郤至),顺路去了一位晋国公子家中,我知道那位公子名叫孙周。
孙周是对晋国君位有继承权的公子,他被父亲送到了周王室当大夫,栾书派郤至向周王室献俘,同时要求周王室派人参加沙随之会,而后栾书又送密信给孙周,请孙周会见郤至——其实,与孙周有勾结的是栾书。
孙周与郤至私下会面的消息传入国都,现任国君的小心眼犯了,开始猜忌三郤。
赵武抵达周室后还有一个任务:等待郤至献俘完毕。护送郤至与周王派遣的人员一同前往沙随。与王室打交道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参与的,赵武干脆在王野(周王的田野)扎营,每日悠闲度日,等待郤至完成使命。
这天,孙周见完郤至返回自己的府邸。路过赵武的军营,听到里头的喧哗声,他停住了战车,问自己的御戎:“这支军队是谁家的?居然无声无息到了王野,他们打着晋国的战旗,除了郤至,我怎么不知道还有故国的军队过来驻扎?”
孙周想说的是:元帅栾书让我见见郤至,但他为什么不提这支大军?我既然见了郤至,顺便见见国中的统军大将也好啊。
御戎回答:“这是晋国下军左矩,原本他们要东进直接去沙随,但郤至邀请了周天王的卿大夫参与会议,天王已经决定派大夫尹子前去,这支军队临时接到命令,要沿途护送尹子,故而在此次驻扎。”
孙周听到御戎介绍,想起来什么:“下军左矩,是那位赵氏孤儿吗?我隐约记得,仿佛元帅前不久送过一封信,要求我也顺路接见一下这位赵武子。”
御戎回答:“没错!有这么回事,可是后来听说,中行伯又派人来,半路上把那封信追了回去——这是郤至从人告诉我的。我还听说,武子娶得是智罂的女儿,中行伯作为同姓,也陪嫁了个女儿。”
两人的车马上聊天,车马因此在军营门口停留过久,军营里走出一个人来呼喊——因为是在周天王的领地,所以来人说话很有礼貌,他冲孙周的车马鞠了个躬,请求说:“这位贵人,军营门口不能长久驻足,这里是晋国下军左矩,两位如果要拜访,请先通名报信……但,首先要请贵人让开营门。”
孙周轻轻头:“武子的士兵很有礼貌啊!这位勇士,请致意你家主上,就说晋国的孙周路过此处,但是我作为离开国家的人,不敢擅自过去拜访,谨在此处向你家主人致意,请他忠心为国,爱护自己的百姓。”
说罢,孙周催动战车回家——他回到屋中刚坐下,马上接到赵武请求拜访的致辞。孙周大喜,赶紧命人迎接。
稍后,一脸娃娃相的赵武带了三名随从走进来,其中一名身材壮硕的侍从也不进屋,就门廊坐下,手里不停拨弄着弓弦,另两位文臣模样的人则追随赵武进屋,赵武向孙周介绍:“这是臣的家臣齐策、师偃。臣幼小失去教育,不知道该有的礼节,全仗家臣们扶持提,才有了今日,今日来拜访公子,不敢失去礼节,所以特地带上两位家臣过来,以便随时提醒。”
春秋时,各种礼节非常严谨。孙周是周天王的大夫,按规定只有诸侯的卿大夫才有资格来拜会,也就是说:赵武没有资格向孙周递出拜会的请求,所以他才要拼命解释自己带家臣来的原因。
赵武对孙周行的是“臣”的礼节,其实他不该行这个礼节,因为孙周只是一名公子,而不是国君,他向孙周行臣礼,这行为落在现任晋国国君眼中,就是大罪。不过,赵武张口就说自己不懂礼仪,所以孙周便原谅了他,他指着廊下,问:“好一位猛士,不知道这名虎贲叫什么?”
赵武随口回答:“这是昆。”
春秋时代的昆,上面有个山字,其意思就是高大魁梧的意思。
孙周听了这话,赞同说:“果然是昆。”
赵武赶紧递上手中的礼物,显得有手足无措的解释:“来得匆忙,也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我军营里只有一美酒拿得出手,我特地拿来,请公子品尝。”
孙周抬起手来,示意赵武不要客气,而后孙周的礼宾官走出来,吩咐侍女摆宴款待赵武。见到春秋正式大宴,赵武更显得有局促不安,他不停的解释:“在下这两位下臣,以前最多就是与封君的卿大夫打交道,从来没有与周天王的卿大夫有过交往,一不知道该做的礼仪,请周子一定原谅。”
孙周笑了,他挥手让礼仪官退下,轻松的说:“今日我们只是偶然相遇,不妨随便坐坐,免得彼此局促。”
孙周特别提起偶然相遇,是帮助赵武解脱。
赵武连忙笑了,将手中的酒瓶递上去,孙周不客气的接过来,放在自己的膝盖前,轻松自如的说:“郤至前不久来过,我问起国中有什么人才,他倒是说起了你,说你心思灵巧——你看看这酒瓶,做的如此秀气,一看就知道是你家做的,果然是心思灵巧。”
孙周打开酒瓶,师偃连忙递上一盒酒具。这套酒具也是赵武家中所产,酒瓶的形状是个直上直下的圆瓶(类似茅台酒瓶),酒杯的形状则是一种四棱杯,但这种均匀垂直的杯壁在当时很少见,尤其是几只酒杯,上面烧着蓝铜矿制作的釉,因为技术不过关,蓝色的铜彩显得一缕一缕的,但反而使杯子有了一种灵动的感觉。
孙周从酒瓶中倒出几杯酒——赵氏酿的酒是过滤酒,所以酒液非常清澈。孙周端起了杯子,自嘲的笑了笑:“我听说楚国的子反因为一袋子酒误了事,被迫自杀,不知道我今天会不会因酒误事。”
众人不敢回答。
孙周轻轻抿了一口酒,满意的头,将其他几杯酒推到三人面前,轻轻说:“今日我们不妨做脱冠之会,各位随意。”
赵武放下拘束,摘下帽子放到一边,端起酒杯,冲孙周亮了亮,而后也学着孙周那样文雅的轻轻一抿,将酒杯又轻轻放了回去。
孙周笑了:“既然是脱冠之会,武子与我年纪相差不大,咱何必像大人一样做出一副老成样。”
赵武笑了,立刻随意的盘起腿来,回身招呼手下:“去军营拿个小炭炉来,再拿一些我们制作的肉脯与咸菜,快,我们这里等着下酒。”
受到赵武动作的感染,齐策与师偃也将帽子脱下——所谓脱冠之会,意思就是把帽子摘了,不要讲官职品级,散开头发,无拘无束的平等交往。
赵武一边喝酒,一边心里感慨:这春秋人怎么成熟的如此快?面前这位孙周公子只有十三岁,却长得一双老人的眼睛,他双眼里透出唯有老年人才有的稳重,反观自己,虽然平时竭力装深沉,可总忍不住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对面的周子要求举行脱冠之会,他居然不加推辞就接受了,而且立刻付诸行动……
今天,赵武来见孙周公子是齐策的建议,齐策接到门卫的传信后,他便给赵武分析:现任国君在这场战争中一无所获,竟然打起了臣子的主意,如果国君如此继续下去的话,恐怕国内的怨气就会很大——晋国是卿大夫执政的国家,卿大夫们不止一次做出了弑君行为,其中也包括赵武的祖父赵盾。所以,如果国君真触怒了整个卿大夫阶层,晋国的大臣动起手来,是毫无心理负担的。
现在,问题就是由谁先发动。
一旦现任国君不思悔改,那么接下来四大家族之间又是一场血淋淋的搏杀,其后谁来继承国君的位置,这就是个问题。而孙周离晋国最近,没准这小孩子私下里跟卿大夫们都有沟通,所以,赵武应该接受这小孩的邀请,顺便回拜一下对方。
否则的话,对方致意了,自己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态,反而对家族发展不利。
孙周慢慢的饮完一杯酒,放下酒杯询问:“我听说,有传闻你击杀了潘党,其他的话不要说了(勿论其余),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孙周说的这话很有艺术,重在“勿论其余”。
如果赵武击杀了“天下第二”的潘党,这是一件大功。
鄢陵之战上将近三十万人决战,晋国虽然战胜了,但绝世猛将魏锜阵亡了。除了魏锜射伤楚王外,晋国其他值得炫耀的战功,都似乎与赵武有关,比如公子伐的被俘,更有潘党的被击杀。
如此的功臣不加奖赏,自己的国君还吞没了对方三千多名战俘,这件事传扬出去,不仅晋国国君将成为列国的耻辱,连晋国的卿大夫都将成为整个封建阶层的公敌——因为,在国君违反“有功必赏”的基本原则情况下,整个晋国的卿大夫阶层竟然没有一句劝阻的话,反而自己抽身回国,留下这位功臣继续战斗,这是何等的笑话。
故此,当赵武击杀潘党的传闻传至晋国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了。国君首先想到自己当初接受赵武的献俘,立刻匆匆躲入帐后,都来不及听赵武汇报他追击的情景,自己也觉得丢人现眼,而卿大夫们想起自己急急忙忙的赶回国内,留下一个小孩子待在鄢陵战场,而且这位小孩还是刚立下了大战功的小孩,也觉得无面目谈论此事。
所以,潘党被击杀的传闻虽然传遍列国,晋大夫们却在回避此事,他们不愿谈论,不愿解释。
但是,他们都是贵族,贵族不能像流氓一样撒谎抵赖,所以当别国人问起这件事时,他们也不能否认,只好躲躲闪闪的回避这一问题。结果就是:晋国之外的人都在谈论此事,当他们向晋国求证的时候,晋国无论卿大夫与国君,都用一句类似于“今日阳光灿烂”,或者“今年的收成很不错”这样的话来回答。
孙周公子是从周室里听到一些传闻,他向郤至求证,但郤至自己也感到这事做得丢人,因为他居然吞了赵武的俘虏公子伐,今后人们要谈起赵武击杀潘党,不免要说公子伐也是他俘虏的,他俩都是赵武在追杀楚军的途中,一块解决的……
如此一来,骄傲的郤至也成了列国笑柄,所以,他不愿谈论这个问题。
再加上,当时国君吞了赵武的俘虏的时候,郤至不仅不替赵武争取奖励,反而转手又从国君那里勒索了八百名俘虏,以补偿自己的损失……整件事这样叙述起来,郤至自己也成了封建秩序的破坏者,他把他自己变成了自己阶层的仇敌!
这样的事,郤至能说嘛?
所以郤至只能打岔,“顾左右而言他”。
这事要让赵武谈起,孙周又担心赵武肚子里充满了怨气,要狠狠发一顿牢骚。他身份敏感,又不愿背上煽动国内卿大夫的罪名,所以他要特别提醒——“不要谈其他的事”。
赵武轻轻的笑了。
其实这件事,赵武已经与韩起商量了很久,充分考虑了各方因素后,推敲出一个最合理的解释,所以他心中没有抱怨,情绪平静的回答:“这事大家不愿意说,是因为这件事牵扯一个秘密,一个极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