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军现在的士兵。大多数都跟赵武一样,都是一些被边缘化的中小贵族,国君欺负不了大贵族,只能拣这些中小贵族动手,让这些人跟赵武一样超期服役。可这些人都是与赵武一样的脾气,因为势力小,所以格外珍惜自己手头上的兵力,绝不肯轻易投入到消耗战中。
结果,晋国的下军从郑国打到蔡国,每次围住一个城市,其他三国联军站在城脚下呐喊,荀罂奋不顾身指挥自己的私兵奋战,分配在左矩的小贵族就拿赵武当榜样——我站在城下看风景,连呐喊都懒得张口。
在这种情况下,荀罂从北打到南,毫无收获那是必然的。
荀罂再次把肉脯翻了个面,盯着烤肉炉说:“国家危难,国君有令,我荀罂不得不披甲持戈,怎能对自己的职责敷衍了事,武子。不能这样啊。”
赵武随手塞给对方一把小刀,呼喊道:“军佐,我昨天呼喊士兵战斗,谁知道士兵却问我,这是为谁而战——为谁而战?这是个问题。”
荀罂看了看赵武递上来的小刀,诧异的问:“商匕?这么珍贵的东西,你竟然用来切肉吃。”
赵武笑着反问:“难道它不是用来切肉吃的?”
匕字在古代有食勺、匙之解,它就是商代人用来切割肉,而后当勺子用的吃饭工具。这东西就是当初赵武在孙周那里看到的商代小刀。
赵武笑了笑:“孙周送我的,听说已经有千年历史,古董啊。”
荀罂爱惜的看了看小刀,赶紧撩起衣襟,把小刀仔细擦干净,而后揣进自己的怀里,脸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你的士兵为什么这么说?”
赵武放下了竹简,回答:“我的私兵告诉我:如果我说需要他们为赵氏而战,他们哪怕衣不蔽体、刀剑断折、气力耗尽,也要血战到底。因为他们知道,我虽然今年没有收入,嗯,恐怕明年也没有收入,但我答应给他们的报酬决不会赖账。而国君,那就难说了。”
荀罂低头,他四处寻找切割肉的工具。旁边的昆又给他递上一把小刀,这把刀是铁制的,形状几乎与商匕一模一样,荀罂看了一下。开始用刀切割肉脯:“虽然如此,但我们晋国乃是大国,既然到了陈、蔡两个小国,如果连他们也奈何不得,我们霸主的威严何在?你还好说,而我回国,恐怕无面目见公卿了。”
赵武叹了口气,师修在他背后捅了捅赵武,赵武勉强说:“既然如此,那明天我就热热身,替你攻下眼前这座小城。”
荀罂刚才说的是感伤身世,他在楚国做了九年俘虏,被父亲营救回国后,一直担任下军佐的位置,从来没有得到升迁,现在,连他的侄子荀偃(中行偃)官职都到了他的上面——春秋时代讲究长幼尊卑,侄子的官做得比他还大,这对他来种羞辱。
而晋国现成的叔侄例子还有一个,比如三郤当中的郤犨,他比郤至还年轻。当官比郤至还要晚,但因为他是郤至的叔叔,郤至主动让出了新军将的位置,自己担任新军佐。对比三郤,荀罂面对荀偃,处境更尴尬。
多年以来,荀罂一直是“千年老留守”,每次国家发动大战,他总是留守国内,所以也没有军功得以升迁。这次出战,是他回到晋国后第一次领兵出击,如果落得一个灰溜溜的结局,回去后更要接受别人的嘲笑。
荀罂是感伤身世,所以才发出刚才的感慨。师修感觉到自己受到这位晋国正卿的重视,不能不有所回报,所以他在背后使劲捅赵武,希望赵武能在关键时候拉自己的岳父一把——他负责看护智姬生产,这段日子来,已经对智姬生出了爱护之心,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智姬的父亲陷入困境。
荀罂瞪大了眼睛:“敢情我军多日徘徊不前,在你看来仅仅是儿戏?你明天只要热热身,就能攻下眼前这座城市——你早干啥去了?”
赵武再次开口:“军佐,你说,凭我们现在的军力,能围攻陈、蔡两国的国都吗?”
赵武称呼自己的岳父为军佐,是跟鄢陵大战中,栾书的儿子对自己父亲称名道姓一样,都表示——我们只谈军务,不谈其他。
荀罂低头想了想。回答:“我早知道这趟出兵是出力不讨好,这次我们不仅不可能压服郑国,连陈、蔡两个小国也对付不了。但鄢陵大战后,楚军全身退走,我们必须向列国表明晋国的胜利!我们必须对列国保持持续的压力,这就是我带军出战的意义。
我不求胜利,只求代表晋国,让列国知道我们维护霸权的决心。虽然如此,就我私心来说,打不过郑国,收拾一下陈、蔡两个小国,也算表明一下心境,可惜啊……”
赵武重新拿起了竹简,闲闲的说:“现在这种情况,就是晋国四军全到了,恐怕也打不下陈、蔡两国。”
目前,连赵武这样的老实人也开始偷懒,可以想见国内其他的贵族是什么精神状态。
这场仗,个个贵族自备私兵,自备钱粮替国君战斗,即使打胜了他们也只有损失没有收获,但国君却压根不想给贵族们补偿,反而吞没了贵族的献俘。转而赏赐给身边的那群马屁精。
对国君这种行为,晋国的贵族们已经怒火滔天,但国君变本加厉,因为他觉得对身边马屁精的赏赐还不够丰厚,所以在沙随之会后,他回到国内开始羞辱那些中小贵族,以兵员不够,作战没有功劳等各种名目,剥夺贵族的封地,转而将这些封地赏赐给自己身边拍马屁的人。
在这种形势下,谁还有心战斗。所有的人都充满怨恨的盯着自己的国君,恨不得抽冷子捅他一刀,而老好人士燮对这件事也无可奈何,他现在躲在家里,一心祈求死亡,以减免家族的灾祸。
所以,赵武才说,即使晋国的四军全部到齐了,恐怕大家也无心战斗,因为大家都知道,打胜了,自己损失了人力物力,所有的收获都是国君的,与其那样,还不如保存实力。
荀罂对此有什么办法,副元帅士燮都躲了起来,他一个靠边站的将领能有什么办法,所以他闷闷的在赵武这里吃了几块肉,准备回营帐睡觉,临走时,他不放心的询问一句:“你确定,明天一定能攻下眼前这座城市?”
赵武头:“召陵建筑在山丘之上,进攻它我有三种办法:一种办法也许旷日持久,但伤亡最小,那就是截断召陵的水源。但现在看来,我们耗不起这个时间。
现在是八月了,哪怕明天一早动身回国,我们也能见到今年的第一场雪。所以,唯有采用第二种方法,这种方法或许有伤亡,但比第一种攻城法,伤亡还可以接受。”
荀罂一边起身,一边继续说:“竟有三种方法之多?……我从国内带军出击的时候,经过韩地,韩起正在封地里神神秘秘的训练士兵,他说:他从鄢陵撤退的时候与你约定,会调遣一千士兵给你。实验一种武器。修子今天来的时候带了一些人手,看神态似乎是韩家兵?”
赵武笑了:“召陵并不大,也就是与赵城差不多的人口而已,三千户的小城,我明天给你攻下来,但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打完这仗我们立刻撤军,第二,打下召陵后,以长街为界,左边半个城市是我的。”
春秋时,建筑格局讲究工工整整,赵武所说的“长街”就是城市的子午线,这条“长街”贯穿整个城市,将城市分为均匀的两半。
荀罂毫不犹豫的头:“这么说你要实验那种新武没问题,我明天命令列**队列阵,合围这座城市,同时禁止他们私自越过自己负责的攻城区域。”
赵武也不客气,他拱手谢过荀罂的安排,荀罂走出帐篷,身后,师修讲解的声音再度响起。
第二天,三国联军分成两部,围住了召陵东城西城,他们受到严令:尽量逼近城墙,做出攻击姿态,威逼城墙上的守军,却不可以随意攻城。
这个命令很奇怪,宋国执政华元接到这一指令,立刻悄悄更衣,领着几个侍从走出了宋**营,,他遇到了卫国执政孙林父、齐国执政国佐,三方彼此会心的一笑,自动的集结在一起,悄悄摸到了晋**队负责的北面和西面。
晋**对负责攻击的北面城墙的是下军右矩,三国执政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下,宋国执政华元一声不吭,转头向晋军左矩负责的西面城墙走,孙林父尾随其后,临走时还自言自语嘟囔:“这里静悄悄的,我猜就不是这面城墙,那件武器既然是武子首先使用的,一定在他军中。”
三国执政隐藏在一片树林里,眺望着下军左矩,只见下军左矩防备一场森严,约三千名单骑走马不停的在军营外游荡,任何想要靠近者都要受到严厉的盘查,这一会儿工夫,三国执政已经看到数名不愿配合检查的农民被赵武的骑兵毫不犹豫的砍翻在地,见此情景,这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出,只隐在丛林中观看。
下军左矩兵力最少,目前只有约四千五百人的士卒,但三国执政都不愿意小看这股士兵,因为每次攻击,荀罂总是将这四千多人单独组成一部,放心的任由他们保护自己的左翼和右翼。而这群人虽然人数少,对攻击行动显得不热烈,却总能出色的完成防御任务。
此时,在下军左矩,赵武正有气无力的指挥士兵推出战车来,命令:“把车板拆掉,光留一个架子……赶紧,我赶时间。”
随军工匠毫不迟疑的拆掉二十辆战车的车板,让这些战车成为一个空架子。赵武指着拆下来的车板,又吩咐:“用工字钉把这些车板钉在车辕两侧,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窝棚,快。”
赵武所要建造的是一辆冲车,搭好的木板起了防护作用,木板下再吊上一根稍稍加工过的圆木,而后将战马卸下战车,由士兵用人力推着车辕,靠近城墙,用撞木撞击夯土城墙……
华元等人躲在树林中,看着赵氏武士推出二十辆带棚子的马车,这些士兵将车辕向后,摆好了冲击姿势,又有一些士兵钻到了棚子里——因为车板拆空,他们刚好可以从车里躲在棚子下推动马车。
军中鼓响,一千名装束奇怪的士兵走了出来,五百人士兵走在前排,他们到了距离城墙一段距离后,不再行动,而是随着一声军鼓坐到了地上,而其余五百名跟随的士兵则手里捧着两个匣子,蹲在这些坐的士兵身边。
军鼓响亮,坐的士兵躺倒了,他们脚上高高举起一件奇怪的武器,身体躺,用全身的力量摆弄这件武器……离的太远,华元看不起他们具体的动作,只发现这些躺的士兵用双脚将那件武器举起来后,他们身边蹲的士兵从带的匣子里取出一个东西,安放在他们脚上的那件物体上。
军鼓响了,带棚子的马车推动着,慢慢越过躺在地下的士兵,他们行进到中途,城墙上开始射箭,如雨的箭杆打的车棚哗哗响,几个没躲好的士兵被弓箭射中,受伤倒地。但蒙上车棚的战车却不管不顾,继续行进……
正在此时,军中突然响起了一声重鼓,躺在地下的那些士兵齐声发出一声大喝,他们双脚奋力一蹬,无数小黑飞离了他们脚上的那件武器,冲着城墙飞去——眨眼间,城墙上的防守士兵发出阵阵惨叫,部分人从城头跌下,滚落在墙根……
华元抽了口冷气:“晋国国君说这件武器射击非常准确,我还以为他只是想遮丑,原来,这武器比他说的还要夸张。”
这种弩弓战术是赵武与韩起在鄢陵时私下商量的,两人研究了个月,而后将弩弓改为两个人操作:一人专门负责上弦扣扳机,安放弩矢的工作则由他们身边的人负责。虽然两人负责一张弩弓,一件武器所消耗的人手增加了一倍,但弩弓射击的频率增加的更多。
随着鼓声,躺的士兵整齐的射出一拨拨弩弓,在他们的压制射击下,城墙上,蔡国士兵站不住脚,不得不向左右城墙退却。在他们空开的城墙段上,蒙上车棚的冲车缓慢的,但是坚决靠上了蔡国的城墙。
树林中的华元看不清车中的装置,他们躲在丛林中,只看到这些车挨上城墙后,车辆所接触的那段城墙立刻尘土飞扬的颤抖起来,巨大的响声一下接一下,仅仅几个呼吸过后,召陵一段城墙崩塌,紧接着,更多的城墙段开始崩塌……
后续的左矩发出一声兴奋的呐喊,他们随着鼓,开始不慌不忙的冲崩塌的城墙走去,这时,更多的弓箭兵被调了过来,他们开始用最高射速压制附近赶来增援的蔡**队……
召陵陷落了,无可置疑的陷落了。
当左矩第一彻行踏上崩塌的城墙后,蔡**队崩溃了,紧接着,荀罂所在的晋国右拒发动起来,此时,召陵的军队已经无心抵抗。
攻入城内的下军左矩入城后,立刻丢弃了手中的长兵器,他们有的拔出断剑,有的手持战斧,有计划的沿着长街奔驰,不一会儿,召陵四角的城门打开,联军入城了。
召陵整个城市立刻遭遇了水火两重天,三国联军负责的东城区,抢劫四起,屠杀进行的轰轰烈烈,下军左矩负责的右城区,百姓遇到的是温文尔雅的抢劫。左矩士兵会很有礼貌的敲开他们的门,文雅的将他们请出自己的房屋,而后开始专业化、职业化的搜刮。
荀罂的右拒负责全城的包围工作,他们没有参与这场抢劫。不过智家兵以前跟赵兵打过交道,赵武没有回避他们。结果,智氏军队惊讶的看到了一场专业化、有条不紊的洗劫。
只见赵兵们按照“彻行”排列在长街上,而后以“两”为单位,一辆战车负责一个街道。战车周围的士兵,一会儿由你负责守卫,一会儿轮到别人。不在战车边执勤的士兵以“伍”为一组,温柔的挨个敲开蔡国人的大门,而后礼貌地进入蔡国人的房间。
他们先把蔡国人家中的战马牵出来,而后拉出战车……再然后,轮到了蔡人屋里的值钱东西了,赵兵川流不息第把蔡人家中物品抱到战车上,等堆满一辆战车后,马上会用篷布把战车蒙严实,赵氏甚至细心的将篷布几个角捆好……再然后,一辆辆满载的大车被他们推出召陵的街道,推出召陵城门,推入赵武的军营。
一切都那么的有条不紊,等到蔡国人的房间空空荡荡后,在蔡国人惊愕的目光中、在智家兵钦佩的眼神里,赵家兵彬彬有礼的走到惊恐的蔡国人身边,非常有礼貌的请求他们举起双手,而后用绳索把他们双手绑在一起,再一个个串起来——他们是按照军伍编制捆绑俘虏的,无论男女老幼,每二十五个人(标准‘两’编制)捆绑成一列。
最后,这些赵兵会温文尔雅的躬身,请求那些被捆绑的蔡国人跟随他们前往军营,其中不愿意随行的蔡国人,则被这些赵兵含着微笑,挥刀抹了脖子。
“专业!”智家兵不约而同的发出赞赏。
“齐整!”宋国执政华元满脸钦佩。
“精湛!”卫国执政孙林父仰天长叹。
“高效!”齐国执政羡慕的口水长流。
而后,三国执政不约而同的询问:“这就是晋国人的‘好整以暇’吗?”
智家兵听了这话,骄傲的挺了挺胸。
军营中,赵武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的看着自己的士兵押着俘虏入营,他有气无力的对智罂说:“军佐,分你一半战俘,有了这些人,你可以给国君献俘了。不过国君面前,你就说我一无所获,也省的我被他惦记。”
智罂满意的轻轻头:“不错,你居然虏获了半个召陵的人,大约有一万出头吧。有了这些人,我们确实可以撤军了——绝妙啊,你家私兵实在效率高,难道,你们以前专门训练过如何进行抢劫?”
赵武翻了个白眼:“我就是想训练——可国内哪有场地供我模拟抢劫的?岳父,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士兵们完全是按照晋国千百年来的军事分工,相互协作完成的,这军事分工协作的建立,功劳可不在我。”
荀罂头,与此同时,城中,三国执政指着赵兵背影,大骂自己的手下:“看看人家赵兵如何战斗的,人家赵武平常不吱声,一吱声就攻陷一座城,人干起活来那个专业,看看人家,你们不感觉羞愧吗?”
城外,赵武军营,士兵们逐渐回营,已经有人开始在城中纵火,赵武仰脸看着国都方向,意兴阑珊的说:“兵无战心啊,在场的士兵家家都误了今年的秋收、冬耕,明年的苦日子怎么熬啊?”
召陵已破,荀罂停留数天,等待赵武收拾残局。数天后,赵武将俘虏编组完毕,荀罂下令:回车(回军)。
背着大包小包,压着长长俘虏队伍的晋国大军走得很慢。当月月底,联军驻扎在颍上。
当天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郑国执政子罕不甘心联军纵横自己的国土,他率领郑**队发起夜袭,是夜,宋国、卫国、齐国联军一触即溃,智罂召集自己的私兵组织反击,发觉自己的军队混乱指挥不灵,他连忙在侍从保护下赶到赵武的左矩。
赵武所在的下军左矩灯火通明,距离下军左矩两百米的地方开始燃火堆,每二十米一个火堆,将营地前沿照的通明,荀罂披甲进入赵武军帐,依稀是当日那副场景——两个小炭炉还在,铁板上的肉、瓦罐里的酒都在,师修也依旧捧着竹简解说,那名叫昆的侍卫已经披挂起来,但他还像当日那样,漫不经心烤着铁板上的肉。
“为什么不反击呢?你那单身追击十万楚军的勇气呢?”荀罂怒气冲冲的问。
赵武轻声读着竹简上的字,一行读完,他目光扫向师修,师修波澜不惊的头,示意他每个字都读得正确,赵武这才把目光从竹简上移开,轻声回答:“士兵们都不愿出战——军佐,你自己的队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