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的首辅直庐是七座直庐中最轩敝的一个。龙腾小说网 ltxsba.com[ 文字版更新最快到 ]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正房的青石路。除道路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大铜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只有一些花草点缀其间。
四月里天已经很长了,这会儿才是清晨,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坐着穿一身宽松黛色道袍的内阁首辅沈默,正漫不经心的阅手中的书卷。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他消瘦的面庞,让近年来饱受文案之劳形的首辅大人,感到一丝丝的放松。
今天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这个帝国及其周边,不会因为朝廷假期而不生事端,作为这个帝国的执政者,沈默哪里有什么假期。尤其是两年前的李成粱事件后,沈默无时无刻不得绷着神经,哪怕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两京十三省,哪里再捅出什么篓子,让自己措手不及。
然而日防夜防,各种各样的事件还是时不时冒出,让他不克不及不打起精神来应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首辅大人已经被折磨地身心俱疲。尤其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整个人都处在焦躁的状态在一般人看来,首辅大人没有什么好忧虑的,国家虽然多处受灾,但连续六七年的风调雨顺,为避免谷贱伤农,朝廷大量收购粮食,天下所有的粮仓都满满铛铛,足够正常消耗二十年的。就算开仓救灾,坚持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
苍生能吃上饭,自然没有人起事造反。西南的广西和安南,虽然不时有土司搞风搞雨,但在吴百朋和俞大猷的强力镇守下,也处于平安无事的状况。辽东方面,经过长定堡事件后,李成粱不敢再胡作非为,又想尽快挣回自己的爵位,于是土蛮和朵颜部便遭了秧,已经被他撵到了三江平原上。
四方无事,在朝中,他的政友和亲信占据着绝对优势,固然也有一部分不合政见者,沈默之所以留着他们,是因为他深谙物极必反的事理,有时候留下一些仇敌,要比赶尽杀绝更妥当。可是这些人势单力孤,不足为患。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他应该是天下最节福的人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沈默的心情,远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明朗,而是始终处于阴霾重重的状态,尤其是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更是要用很大的毅力,去克服从心底涌出的急躁和挫败感那种苦等了半辈子,终于盼到了黄金机会呈现,却无法全力出击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对自己坚持的道路,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最近一年来,他经常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
为什么暗澹经营半生,还换不来民族腾飞的起点?反而深陷于内部斗争的泥潭不成自拔,向着失败的深渊越滑越远?
虽然万历皇帝好像在一次次失败后退缩了、妥协了,可他很清楚,这种妥协的背后,是不成化解的冤仇,早晚有爆发的一天局势一点点的演变,脱离了最初的臆想,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隐在幕后的结构之人,而是深陷其中,酿成在最前线坚持的棋子。
冷酷的现实告诉沈默,没有哪个皇帝会抛却独掌大权,他们交出政务的前提是权威不受威胁!最终的摊牌是必定的,但让沈默感到凄凉的是,自己半生暗澹经营,积累的力量已经足以控制这个庞大帝国,却不克不及帮忙自己赢得这场和皇帝的对决。哪怕这个皇帝年轻虚弱、荒谬不智,自己也依然没有胜算。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对方的身份是皇帝,是站在这个纲常社会极点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天!而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乌云罢了,固然可以一时遮天蔽日,但总会云开日出的。
这是一场以自己被击倒为结束条件的无限会合拳击赛,虽然自己才四十四岁,但在这个首辅位子上已经八年了。尽管自己尽量避免树敌,但坐在这个位子上,本尊就是罪过,天生就有无穷尽的否决者。八年的首辅,已经是严嵩之后的最长记录了,要想再干八年的话,非得像严嵩那样臭了牌子。到时候二十六岁的万历皇帝,却可以以成熟君王的姿态振臂一呼,自然有否决自己的人跳出来跟自己打擂台,早晚有把自己击倒的那一天……
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出神好一会儿,沈默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他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瞪瞪中,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上毯子,他睁看眼,便见自己儿子,正弯腰捡起失落在地上的书。
“大早晨竟然睡着了。”沈默轻叹一声道。
“爹爹,您太累了。”永卿把书拍干净,见父亲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好拿在手里,站在边上。
“今天不消过来的。”沈默微笑道:“不趁着休沐陪陪妻子,儿媳会骂我这个老公公欠亨人情的。”
永卿羞涩一笑道:“她没那么不懂事。”
“坐下话吧。”
永卿便搬个杌子在他手边坐下,沈默看着这张酷肖自己年轻时的面庞,心里不由涌起欣慰之情,他有些歉疚道:“皇榜的事橡,还怪爹爹么?”
听父亲提起这茬,永卿深情一黯,但旋即lu出笑容道:“爹爹您多虑了,孩儿岂是那般不懂事?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是个伶俐的孩子”沈默欣慰的颔首道:“天下哪有不为自己孩子好的父母?又有哪个做父亲的,不肯意自己的儿子成为状元?何况还能成绩一段“父子双状元,的佳话。”顿一下道:“之所以把从一甲第一,落到二甲二十,其实是受爹爹拖累了。谁让父亲是首辅,师兄又是主考,要是再拿个状元,对的将来有害无利。”
永卿点颔首,暗示对父亲这话的认同:“其实二甲二十和一甲第一,没有素质不同,这一点孩儿晓得。“其实的学问是好的,这一批的卷子我看了几份,足以跻身前三了。”沈默看着他道:“真不觉着委屈?”
“真不委屈。”见父亲还拿自己当孩子,永卿有些欠好意思,赶紧岔开话题道:“父亲怎么看起《左传》了?”
“左传、通古今。”沈默淡淡道:“这本书看了二十年,如今才算有所悟。”
“哦”听父亲给了这本书这么高的评价,永卿信手打开,便翻到刚刚沈默看得那一页,只见是“襄公篇”便递到父亲面前。
沈默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给我念,就念“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后的那六句话。”
永卿天资聪慧,又获得了比父亲好许多倍的教育,虽然年方弱冠,博闻强记之名却传腐京城,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因为“科举降序,一事而产生的积郁,马上酿成了酸楚,便垂下眼皮,轻声念道:“诗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举棋不定,不堪其耦。而况置君而弗定乎?必难免矣。九世之卿族,一举而灭之。可哀也哉………”
永卿的声音越来越,院中的空气完全凝滞。
“知道多为什么要念这一段吗?”沈默打破缄默问道。
“…”永卿心中升起几分明悟,轻声道:“爹爹可是有什么事举棋不定?”
“…”沈默没有回答,而是幽幽道:“昨日皇上在宫里,听了内戏班演的《华岳赐环记》,里面有一句“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听到这一句后,皇帝便起身离开,换回了龙袍……”
永卿听了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宫里的事爹都知道?”
“皇帝恨爹都到骨头里了,宫里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爹敢打这个盹吗?”沈默清矍的脸上峥嵘毕现,杀机一闪而过。
永卿虽然少年老成,但听到这种“九世卿族,一举而灭。的事情,还是惊得如孩童一般,将杌子向父亲挪了挪,颤声问道:“爹,您会跟皇上撕破脸么?”
“我刚才的问题,回答得基本正确。”沈默缓缓道。
永卿与万历光屁股长大的感情,他还是不肯看到,父亲和皇帝决裂的那一天。听沈默举棋不定,不由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问道:“爹,难道不克不及和解么?”
“和解?按我久握大柄,天道忌盈,理须退休,以明臣节。”
沈默悚然一笑道:“孩子,父亲这八年来,做了很多让人mo不着头脑的事,其实目地只有一个,那就是杯葛皇权!现在握手言和,这八年间多出来的一万多名官员怎么办?这八年间扩编新增的机构衙门怎么办?我提拔上来的满朝官员怎么办?财务改革怎么办?开府建牙的督抚何去何从?还有南洋的水师,关外的李成粱,在日本的毛海峰,准备远征的门g古义勇军”一连串以问作答之后,沈默长长一叹道:“这大明朝,已经回不去畴前了,我又岂能中途撤手,让这些人和事轰然废除?大明朝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呵……”
“爹爹今天,为何要和我这些?“永卿轻声道。
“当初我把留在京城,眼见大变来临,就不克不及让门g在鼓里。”沈默微笑道:“如果爹爹遇到什么意外,要肩负起照顾二位母亲的责任来。”
“爹爹,难道真要不成收拾么?”永卿脸色惨白道:“退又退不了,爹爹会有赢的希望么?”
“…”沉吟片刻,沈默缓缓道:“希望谁能赢?”
“固然是爹爹了。”永卿毫不犹豫道:“我是您的儿子。”
“…”沈默lu出欣慰的笑容。但最后也没有告诉儿子,自己有没有赢的希望。
父子零丁相处的时间是短暂的,很快便被敲门声打断。
永卿低声询问,卫士回禀,是唐阁老。
永卿起身开门,分担戎政的大学士唐汝楫,手里拿着一份奏报,一边走进来,一边对沈默道:“元辅,南洋急报!”
“什么情况?”沈默扶着座椅站起来。
“西班牙真把佛朗机吞并了!”唐汝楫一脸兴奋道:“马六甲总督恳请乒附我国!”
“太好了!”沈默兴奋的双手互击道:“不负我十年绸缪!”
“元辅实在是神机妙算!”唐汝楫无比钦佩道:“竟然能把万里之外的欧罗巴诸侯,也算得分毫不差!”
“哪里哪里”沈默老脸一红,赶紧岔开话题道:“马上命南洋水师移师马六甲,从此那里就是他们的基地!”
大明万历六年,西元一五七八年,年轻的佛朗机国王塞巴斯蒂安,失落臂劝阻,跨洋远征,最终全军覆没,国王本人也战死在北非的摩洛哥。因为年轻的国王无嗣,他的叔爷爷红衣主教恩里克继承了王权。
但因为其宗教身份,同样也没有儿子,所以还是要为帝国选出继承人。那时有继承权的几个人中,就有西班牙的国王腓力二世,他是上上任佛朗机国王的外孙。
可是佛朗机国内的贵族,普遍担忧会因此被强大的西班牙吞并,所以将腓力二世排斥在候选人序列中。但其余的继承人各有缺点,没有人能够服众,其中声望最高的安东尼奥,因为其si生子的身份,被维护正统的恩里克排斥,将其流放国外。两年后,在一片争吵中,恩里克谢世,他的遗嘱中对谁来继承王位只字未提,只是任命了一个由五个人组成的联合执政政府,在新国王产生之前暂时代行国王的职责。
恩里克死后,一度被驱逐的安东尼奥回到国内,被狂热的支持者拥戴为葡萄牙国王,随即开始向里斯本进军。首都的老苍生打开城门热烈欢迎了他。五位执政官见状星夜乘船逃往西班牙,并签署文件,宣布腓力二世为佛朗机的合法国王,安东尼奥及其追随者为叛徒!早就在两国边疆集结的大批西班牙精锐军队闻风而动,一路势不成挡的打到了里斯本城下。
佛朗机原本就国力弱,国内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都被塞巴斯蒂埋葬送在北非,虽然用尽体例抵当,依然在欧洲第一军事强国面前一败涂地。安东尼奥见在本土无望继续抗战,便逃到了亚速尔群岛:无奈西班牙人那时的海军实力世界第一,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燃烧星很快便被仇敌踩灭了。安东尼奥只身逃亡英国。
大明万历八年,西元一五八零年,腓力二世进入里斯本,正式兼任葡萄牙国王,并传檄各海外殖民地,要求其接受自己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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