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冢的耶律敌烈和王惟吉不断向驻白水泺的耶律宗真奏报,一直持续了近半个月才有了大致结果。契丹没有定下来供马,大宋也就先暂停了今年的岁币,此事以后再议。契丹难以维持四五十万的常备军,要求宋朝消减边境地区的军事力量,两者妥协,把兵力约定在三十五万。云中一带改为三军,河东路十万,河北路沿边布置十五万军队。
如此一来,河北有不少禁军南撤,沿真定府到北京大名府依次配置,另外一部分撤到沧州,对契丹南下进军的路线进行侧翼牵制。实际上宋军从代州和云内州两个方向威胁契丹的云州、朔州一带,契丹再次南下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其余事项依澶州誓约先例,轮廓已经定下,细节谈妥,再定正式誓约。富弼和张茂实回到云内州之后,没有多做停留,便快马回朝廷奏报。岁币没有谈妥,无非是从誓约中删去就是。此时是宋占攻势,契丹急于求和,这件事他们无法坚持。
从这一刻开始,双方逐次从前线撤军,在来年二月前使前线兵力达到约定数量。
徐平以刘兼济驻防线北段的卯城到巳城,曹克明驻振武县一带,张亢驻云内州新旧两城及辖下小城,自己与都护府一起带着折继闵的兵马撤到了东胜州。临行之前,徐平命驻前方的三将在正式誓约完成之前,把整段城壁修缮连接起来,作为隔断契丹的长城。
到胜州之后不久,上奏朝廷,放弃河北岸的东胜州,把州城迁回南岸的榆林县,恢复唐朝的胜州之名。胜州是在唐朝大破突厥之后设立的,此次徐平大胜,当得起这个名字。
迁到南岸之后,胜州便就退到了边境线一百里之外,作为支持边境防线的大本营。
现在徐平只能决定这一带的军事布防,州县到底如何设置,还要朝廷集议之后才能决定。在都护府撤销之前,这一带仍然在都护府辖下,属于军管地区。
陇右都护府是要撤销的,这不是常设机构,战争结束自然终结,不然就会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藩镇。契丹也明确要求撤销陇右都护府,另在这一带依旧例设置安抚使司,作为双方交涉的正式衙门。撤销了都护府,才算战事正式结束。
庆历元年十一月二十,冬至,徐平正式接到了诏命,让他在年底之前回京,以刑部尚书为参知政事。现在政事堂诸公中只有李迪和晏殊官职在徐平之上,徐平为参知政事,就是两位宰相之下排位第一的参政。不过这更可能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安排,只是让徐平回京而已,两府可能面临着大规模的调整,朝中的这种趋势徐平在西北都感觉得出来。
不过让徐平以任参知政事的名义回京,而不是枢密副使,意思很明确,他接下来一段时间将不再直接参与军事。战功太大,陇右军又是徐平一手建立起来的,再让他回朝入枢密院供职,则就有成权臣之势。这也是徐平自己的意思,瓜田李下之嫌是必须要避的,揽那个权没有意思,对于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禁军的军改,自己已经开了头,自然有人会继续下去。这是大势,无人可以阻挡。
回京之前,徐平需要做好善后按排。党项大军的遣散,西北各军的整编轮廓,各军的驻扎地域,甚至一些人事,都要徐平定下来才能走。
上奏朝廷之后,兴灵路的种世衡和刘平部整编改为禁军,军号静戎,南都巡检使副另择人选。田况和石元孙所部,整编为清卫军,北都巡检使副另择人选。这是早就已经定下来的,让他们暂时做巡检,只是为了整编许怀德一军而已。
都护府撤销之后,直辖兵力整编为清塞军,以谭虎为都指挥使,原判官曾公亮为副都指挥使。党项黑山监军司地区,以唐时丰州故城重设丰州,清塞军进驻。唐时丰州就是后世的包头一带,是阴山以北的游牧部落过阴山南下的东边路线的关键所在。唐时在这里设丰州都督府,是阴山以南地域的中心。契丹的丰州和大宋的丰州,一东一西,把守住阴山南下的路口。河东路的丰州降为府州治下的县,麟府丰三州实际是以折家为主,其余两家算是他家的附庸,此时折继闵放弃了世袭藩镇的地位,丰州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的了。
对折继闵所率的麟府路兵马进行拣选,拣中之人再加上补入其他禁军和陇右先前各军的将校,整编为平塞军,以王凯为都指挥使,折继闵为副。折继闵虽然从管勾一路军马变成了副都指挥使,却从此成为朝廷正官,以现在各军正副长官的地位,他是高升了。
张昇从曹克明的横塞军副都指挥使改刘兼济的清朔军副都指挥使,其职由原都护府主管公事梁蒨接任。田况和种世衡一起自成一军,其张亢所部宁朔军副指挥使一职,由原秦凤路蕃落使刘涣接任。以后各军中高级将领将形成任期,到期调离,仿地方官例。
军中制度健全了之后,也就无所谓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问题,那本就是制度缺失的表现。任期制的流官有其优越性,远比以各种手段控制将领本人更加有效,也更容易接受。
各部经过半年的整编之后,由王凯和折继闵的平塞军代替刘兼济和张昇的清朔军。清朔军调往兰州,监视河湟的唃厮啰,并配合河西数郡的军事行动。
党项原来在河西地区的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和黑水监军司,统一设为甘肃路,秦凤路的韩琦调任为甘肃路经略使。种世衡和刘平的静戎军、田况和石元孙的清卫军调往甘肃路,配合经略司的军事行动。甘肃路是名义上的国内地区,作战以设的都巡检司为主,两军只是进行配合,故并没有主帅,韩琦也不是用兵的帅臣。
此时的甘肃路,有的地方依然是党项的残余势力,有的地方旧势力把党项人赶跑,重新控制了地方,非常混乱。党项被灭之后,寄居唃厮啰之下的厮铎督带了一两万蕃落返回凉州,驻仁多泉城,欲重新夺回凉州。如果不是慑于宋军这几年的兵威,唃厮啰也有意北上占地盘,扩大自己的势力。周边各势力对于一片空白的河西地区,无不虎视眈眈,最西边的沙州已经与回鹘发生了战事。
与契丹的战事结束,宋军的战略方向转向了西域,首先就是要平定河西数郡。在秦凤路待了一年多,韩琦是到那里去的合适人选,徐平在秦州做的事情,他可以搬到河西去。
这是经略西域的好时候,包括草原,包括西边,包括没落的吐蕃,周边都没有强盛的大势力。内部诸势力争斗不断,宋军只要后勤跟得上,进入那里并不会遇到激烈抵抗。历史上耶律大石带着契丹残部,都能在那里打出一个西辽来,宋军不会更差。
更加重要的是,随着喀喇汗国的扩张,西域的佛国渴望得到中原王朝的保护。遥远的中原曾经是他们文化的根,与对西来势力的恐惧相比,他们更加愿意重新回到中原王朝的怀抱。历史上正是在这几年,沙州被西来势力攻破,灭佛随着而来,大量经典被当地势力封到了佛洞里,成为了后世的敦煌藏经洞。
现在的西域没有使用大军的地方,一军兵力足以灭国,静戎和清卫两军,就是那一带最强大的兵力了。更重要的是经略司辖下的巡检司厢军,平定叛乱,维护地方,主要是靠他们。大战可能没有,小战必然数不胜数,这个时候使用正规禁军得不偿失。
此时在整个西北地区,宋朝的正规军是由陇右诸军扩充来的七军,为宁朔、清朔、横塞、静戎、清卫、清塞、平塞,都是三衙禁军废弃不用的军号,满编约二十五万人。
这个系统之外的正规军,只有王信所部的原鄜延路禁军数万人。他们会被打散,拣选之后补入其他各军,选剩的为厢军,进入各路都巡检司。至于王信本人,会调回京城,为管军大将,在三衙供职。这后的西北,禁军就由原陇右诸军班底消化,实行整编。
这是徐平用他前世的知识,慢慢摸索出来的办法,最终形成了禁军和地方厢军彻底分开的制度。两军各自有作战任务,从根本上就不同,制度上当然也不同。
作为正规军,禁军以重兵集团为单位,战斗力远非巡检司可比,军队的装备和将士的待遇,也与地方厢军有明显区别。以后禁军就是军职,巡检司为兵职,两者无交集。厢军则以地方治安为主要任务,依然受地方官管辖,其装备和兵力都受到限制。
禁军与地方完全割裂,地方官不再有指挥禁军的权力,禁军也不再干涉地方事务,其补给完全由枢密院派转运使负责,不再依赖地方。遇有战事,则设都护府,临时指派帅臣。
军职仿地方州县官之制,实行流官制度和任期制度,把军权彻底收到中央朝廷。军职同时设除役年限,除役的军职可入巡检司,巡检司的将校一般从军职转任。
与此相对应,禁军会有完善的制度和组织,以及自己的军官培训体系,成为专业化和职业化的军队。禁军的人事权和财权收归枢密院和皇帝,各级统兵官不再管人和钱,只负责具体的军政事务。作战、训练、后勤、装备等一应军队的具体事务,以后由枢密院统一安排,设置专门衙门,并配置专业人员。
权力体系,无非是条和块,军队难管与地方坐大差不多的道理。从上到下条的制度和组织缺失,必然导致下层块的权力膨胀。把条的制度建立起来,下面块的权力就受到了制约,再与地方割裂,不管是藩镇,还是军队统兵官,都失去了作乱的基础。
自到秦州,徐平来西北的三年时间,就做了这样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斩了元昊,灭了党项,第二件事就是初步理出禁军从上到下的条的组织和制度。以后的军改,就是加强条的制度和管理,逐渐把军权从统兵官手中收到中央朝廷手中。这样的改革,其实与大宋建立之初的收地方之权、废藩镇是一回事,只是对象不一样罢了。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想法才容易被赵祯和枢密院接受,因为同样的改革在地方已经有成功的经验了。
徐平多出来的这千年知识,明白国家对军队的控制,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前世所谓的近代、现代军队,其实就是军政事务的专业化、职业化,形成条的控制,把各级主官的权力收上来,使他们成为整个组织结构中的一个棋子。
在权力体系从上到下的条中,表现出来的就是大量僚佐官员,他们很多人其实做的是文官的事,需要较高的文化素养。在他前世,很多国家的军队中,这些人就是文职。如果抛开文化的因素,以文制武就是军队中去除部落化、藩镇化,军权中央集权。
文明的进程已经摆在那里,这是徐平前世正常国家都会做的事情。这样做的,就是选进的制度,不这样做的,就是愚昧落后的制度,在他的前世这是常识。以文制武从来不是军队战斗力不强的原因,强大的组织才能保证军队的战斗力,组织权在谁手里,军权就在谁的手里。对军权实行中央集权,是中央朝廷对军队有效控制的根本保证。
对军队体系的监督,与从统兵官手中收回军法审判权一起,合并成为军法司。以后这会是一个常设机构,或者为御史台下辖一衙门,或者独立。权力的集权,必然伴随着监察的加强,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缺失了监察,军制的改革便就留出了巨大的缺口,最终还是会回到老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