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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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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暖暖冬阳哀而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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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八、暖暖冬阳哀而不伤

    这一夜陈操之彻夜无眠,好友顾恺之、徐邈都陪着他在陈母李氏卧室的外间侍坐,宗之和润儿不肯去睡,呆呆地立在祖母床前,看着半睡半醒的祖母,这两个孩子害怕得手脚冰冷,依稀记起其父陈庆之去世时的模糊印象。更多小说 ltxs520.com

    陈操之让小婵和青枝带宗之和润儿上楼歇息,宗之、润儿却挣开手,不肯去,要守着祖母,希望祖母很快好起来。

    陈操之把侄儿、侄女的小手捂在他的手掌里暖着,说道:“这里有丑叔呢,不要太担心,你们两个明日要照常早起,不许睡懒觉,听话。”

    丑叔的手温暖有力,两个孩儿看着丑叔的眼睛,丑叔的眼神镇定而温柔,小兄妹又相互看了一眼,一齐点头,乖乖地跟着小婵和青枝上楼去了。

    大约四更丑时,来德上来说:“小郎君,牛车备好,咱们出发吧。”

    钱唐没有什么名医,那位领少府监俸禄的秦医生也只是个巫医,医术比陈操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陈操之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依四伯父所言,去请杜炅杜子恭来为母亲写青词、施符水,看能否为母减轻病情,既然人力药石不可为,祷之于鬼神就是唯一的选择,毕竟杜子恭声名在外,很多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玄妙道术人所难测。

    顾恺之道:“子重,你守护陈伯母,我代你去请杜子恭,今年春月我在建康拜识过杜子恭。”

    陈操之道:“那好,有劳长康了。”

    顾恺之便带了两个部曲,由来德驾车前往钱唐县城,赶到杜子恭府上正好天亮。

    杜子恭才刚起床,听说晋陵顾恺之求见,匆匆洗漱后出迎,顾恺之一见杜子恭便深深作揖,说了代陈操之来请杜师去为陈母李氏祈福禳灾之意,请求杜师立即动身前往陈家坞。

    杜子恭道:“请顾公子稍等,待我去拜祭了三官帝君再随你去。”

    顾恺之就坐在厅中等着,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杜子恭出来,带了七、八个随从,有三辆牛车,跟随顾恺之去陈家坞,到达陈家坞时已近午时。

    陈操之见杜子恭前来,真心感激,陈家坞陈氏族人听说杜子恭来到,都来拜见,比当日葛洪来这里还恭敬虔诚,可见杜子恭在钱唐乃至江左的影响力。

    陈母李氏见杜道首前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婵赶紧从后扶着她,用软枕垫着。

    杜子恭问:“西楼陈氏还设有鹤鸣堂否?”

    陈母李氏道:“禀杜道首,鹤鸣堂就在三楼,老妇每日念诵《老子五千文》,十八年来未曾间断——”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又道:“今日病体沉重,尚未去三官帝君前参拜。”

    杜子恭道:“今日由我代为参拜,不过陈门李氏应先忏悔首过,思量平生有何得失,不得隐瞒,这样本道首才好写青词上奏天庭,请天官帝君赐福、地官帝君释罪、水官帝君消灾解厄,”

    陈操之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却是笃信,他不能违逆母亲的心意,母亲一世为善,应该没什么好忏悔的。

    杜子恭命其他人都退到楼廊上去,连在床上扶着老主母的小婵也要出去,室内只余杜子恭和陈母李氏二人。

    杜子恭危然跪坐,徐徐问:“陈门李氏,心里有何得失、亏欠,可一一讲来。”

    陈母李氏想了一会,摇头道:“老妇生平未有亏心事。”

    杜子恭道:“再思之。”

    陈母李氏又想了一会,说道:“因幼子体弱多病,十一年前老妇——曾在灵隐寺——为其许下长命灯,老妇只有这件事有愧于三官帝君和杜道首。”

    杜子恭沉默了一会,点头道:“请放宽心,我为你上表陈情,帝君会宽赦你的罪过。”起身出去,让陈操之陪他去鹤鸣堂,就在鹤鸣堂里用朱砂笔、青藤纸写成一封奏章,然后禹步仗剑,张口吐火,将托于剑丸上的奏章焚烧成灰烬,就算是上达天听了。

    一边侍立的顾恺之、刘尚值等人咋舌惊叹,对杜道首的玄妙道法无比钦佩,陈操之却并无惊讶敬服之色,与后世的川剧变脸吐火相比,杜子恭的吐火算不了什么。

    上了表章祝文之后,杜子恭又跪在水官帝君神像前默祷良久,然后在一方小小的黄纸上写下一道符箓,取半碗清水,将符箓烧化,纸灰和于清水,命小婵端去给陈母李氏服下,再次屏退众人,只留陈操之,说道:“陈操之,汝母大限已到,首过忏悔,不过是安其心尔,出壬不出癸,你且早作准备吧。”

    ……

    顾恺之、徐邈二人商定暂缓回乡,在陈家坞多陪陈操之几日,待陈母身体好些了再启程,刘尚值十月初三这日一早赶来为顾、徐二人送行,顾、徐二人没走成,他也留下来一起陪陈操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所谓朋友,不就是在友人有困难需要帮助时坚定地陪着他一起渡过难关吗?

    陈操之寝食俱废,日夜守在母亲床前,服侍母亲起居,希望母亲能好起来,能下楼到堡外散散步。

    陈母李氏神智清明,只是虚弱得很,走几步就气喘,只得卧床。

    十月初七夜里,陈操之依旧在母亲床前跪坐相陪,陈母李氏道:“丑儿,你到外间睡一会,娘身子还好。”

    陈操之道:“儿白日里小睡了一会,现在不困。”

    陈母李氏道:“去睡,不然娘不喜欢,莫要为娘身体好些了你却病倒了。”

    小婵道:“小郎君去睡吧,我在这陪老主母。”

    陈操之便去外间矮榻上躺着,接连熬了几夜,也的确很累了,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里间的陈母李氏说道:“小婵,去看看六丑睡着了没有?”

    小婵蹑手蹑脚来到外室,小案灯盏犹明,火盆炭火暗红,矮榻上的操之小郎君侧卧着,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着,白皙俊美的脸庞略显憔悴——

    小婵轻轻的为陈操之掖好被角,又看了陈操之两眼,走进内室,轻声道:“小郎君睡得香呢,还有轻微的鼾声。”

    陈母李氏高兴了,说道:“让他好好睡会,六丑这些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好觉——小婵你也辛苦了,唉,人到老来总要拖累别人。”

    小婵赶紧道:“老主母快别这么说,什么拖累啊,服侍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就盼老主母早点好起来。”

    陈母李氏又问:“宗之、润儿都睡得好吧?”

    小婵答道:“小婵就是等宗之、润儿睡着了才下来的,还有青枝照看着呢,老主母放心。”

    陈母李氏“嗯”了一声,闭目养神,听得屋外寒风飒飒,又睁开眼道:“小婵,把这件羔裘披上,莫要冻着。”

    小婵道:“这是老主母的羔裘啊。”

    陈母李氏道:“披上吧,夜深寒重啊,老妇也的确要人守着,不然什么时候去了都不知道。”

    小婵起先没明白,还问了一句:“老主母要去哪?”话一出口就明白了,顿时浑身寒毛一炸,舌头都不好使唤了,叫了一声:“老主母——”

    陈母李氏笑了笑,说道:“小婵,仓禀积存你都知道的,还有簿籍田册都是你管理,西楼陈氏的家底你比六丑还清楚哦,在六丑娶妻之前,你要帮六丑打理这个家啊。”

    “老主母这是在交待后事啊!”小婵虽然披着羔裘,也觉身上阵阵发冷,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这时,四屏大床上的陈母李氏突然颤抖起来,小婵赶紧起身去看,急问:“要不要喊小郎君起来?”

    陈母李氏摇头,身子颤抖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舒出一口气,断断续续道:“好险,差点,没熬过去——六丑才刚睡着,不要吵醒他。”

    小婵眼睛无声地流满双颊,低下头偷偷擦拭,不敢让老主母看到。

    陈母李氏道:“老妇还有后事,没交待呢,好歹要,挺过这一夜。”

    睡在外间的陈操之蓦然惊醒,翻身下榻,走进来问:“娘,你还好吗?”

    陈母李氏道:“还好,丑儿怎么就醒了!”

    陈操之道:“儿睡足了,儿睡得香,所以睡一会就足够了。”对小婵道:“小婵姐姐去睡一会,就睡外面矮榻吧,还是暖烘烘的。”

    若是以前,小婵会很快活,非常乐意感受一下操之小郎君的温暖,但现在她不去想那些,说道:“我先前睡过了,现在一点也不困。”

    两个人便并肩坐在四屏大床的箱檐上,守候着直到天明。

    这日是十月初八、癸丑日,陈母李氏让英姑帮她洗脸梳髻,然后命小婵吩咐来福,去把族长陈咸和四伯陈满、还有东楼陈谟的嗣母周氏请来,这是东、南、北三楼的家主,陈母李氏要立遗言。

    陈操之无语凝泪,听着母亲向两位伯父和一位伯母交待说一旦她身故不要厚葬,金珥珠玉之物一律不送,厚葬非但伤财,而且徒惹盗墓摸金之辈觊觎——

    陈咸道:“七弟妇诚然通达,先朝与本朝俱提倡薄葬之风,不过七弟妇精神气色尚好,不须早早立遗言,好生休养便是,操之尚未娶妇、宗之尚未成人,七弟妇还得操持这个家啊。”

    陈满和周氏都安慰陈母李氏莫要多想,好生将养身体,会好起来的。

    这日午后,阳光和暖,十月小阳春啊,陈母李氏说想晒晒太阳,陈操之便搬一张倚床到三楼露台,垫上褥子,这种倚床类似椅子,有靠背无扶手,陈操之抱起母亲上到三楼,让母亲坐到倚床上,小婵和英姑一左一右护持。

    陈母李氏眯起眼睛看了看西斜的暖日,慈祥地笑道:“天气真好。”

    顾恺之、徐邈、刘尚值都来露台陪陈母李氏说话,陈母李氏心情愉悦,对陈操之道:“丑儿,吹支曲子给娘听,这些日子你都忘了吹曲了。”

    自立冬日母亲病重之后,陈操之忧心母病,是忘了每夜为母亲吹竖笛了,赶紧笑道:“只要母亲喜欢听,儿子随时可以吹奏,以后每日早晚都为母亲吹一曲可好?”

    陈母李氏道:“好,娘最爱听那两支曲子了——宗之和润儿呢,叫来一起听。”

    宗之和润儿来了,偎依在祖母身边。

    陈操之取来柯亭笛,就在暖暖冬阳下为母亲吹奏《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母李氏含笑倾听,心里平静安宁,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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