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从前追随“蓬莱娘娘”、死不悔改的妖魔之一。
叫什么东海君早忘了,模样也看不清。只能瞧见如今面目模糊,衣衫褴褛。状若疯狗一般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撞在峡谷顶端的禁制上。
那禁制立即大放异彩,再将峡谷之外也给照亮了。这一层禁制在蓬莱娘娘统治蓬莱岛时就已经有了。从那时至今仍可圈禁九公子这种身怀重宝的真境巅峰龙子,可见到底有多强。
妖魔是半张脸撞上来。用一双浑浊的白色眸子凶狠地盯着东海君,仿是要将关押千年的怒意尽数释放。但那半张脸与禁制接触处,电光四射、火光闪耀——脸很快被烧糊了一半。可仍不后退,直到脸骨都被销蚀出来了,才慢慢地往后一步,再叫道:“逆贼!你的末日要来了!”
东海君平静地看看他,又看九公子:“通天君,我这次来是有些话要问你。”
九公子背了手,从谷底慢慢地升上来。不晓得是不是跟李云心学了爱显摆的坏毛病——不知用什么法宝搞得周身金光缭绕,脚下在水中亦显现出一团祥云。再背手、仰头、容貌俊美,简直就仿是一个完美的天神下凡,全不像是牢中的囚徒呢。
他身后那些跟班儿见他这模样,一个个更是大呼小叫。好像九公子下一刻就要将东海君按在地上给他们出气了——于是这位陆上的龙王直升到东海君的面前、与他隔着禁制面对面地站了,才一抬手。
如此他身后的一众跟班儿本该立即噤声。可这些蠢妖怪在牢里关得久了,除了那一个人修之外,余下的还在叫骂。九公子又挥挥手、还不听——便身子不动,脑袋忽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向他们露出凶恶的牙齿来:“闭嘴!”
——这才赶紧住口了。
东海君摇了摇头:“通天君——”
九公子却将脑袋转过来,把手一伸,示意他也“闭嘴”:“哼。有话去对李云心说吧。他没到之前,我可半个字儿都不会同你讲。”
脸被禁制烧去了一半的妖魔立即叫起来:“……可你已经说了!”
这一位是个疯癫的。他身后可还有几个也是疯癫的。听了这话立即起哄,忘记了自己刚才小狗儿一般的模样——
“对对对,可不是说了!”
“……何止半个字,好多半个字!”
九公子大怒,叫起来:“闭嘴!都给本公子闭嘴!想叫我吞了吗?!”
吼叫起来的时候身形暴涨,亦乍现一瞬间的神魔身。那些疯癫的妖魔又晓得怕了,赶紧再次沉默。
东海君皱眉观瞧这一切,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是在慢慢地证实自己的猜想。
如果不是故意做出来的模样——这九公子的心智像是个孩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得到真龙的亲睐?
如果是故意做出来的模样——说明他与那李云心应该另有计谋。然而若是与真龙神君之间的关系当真蜜里调油一般,直接报真龙的名头就是。何必搞这么一出呢。
似乎意味着,他们也对真龙……有些提防的。
这九公子不说。至少那李云心,该是如此的。
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通天君便觉得胸口的大石又稍稍松了些。于是把眉头慢慢地放松了,饶有兴趣地看九公子:“我见过李云心。”
“但我和他说,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他可是一点都不慌张。”
“听你言下之意唯他马首是瞻——难道不怕他把你留在这儿,不管你了么?”
说了这话,终于理会那些被关押的妖魔了。脸色变冷:“李云心的身边还有那蓬莱。可依我昨夜的感应,蓬莱是被李云心封禁在符箓里。你们这些……想要等那女妖回来?怕是要等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了。”
但出乎他的意料——那些疯癫的妖魔听了这话并未失态,反倒笑起来。仿佛他所说的,它们早知道了。
九公子更是得意。仰起脸睥睨地瞧他:“嘿,这些事情,我早和它们说了!你们这蓬莱岛上的事情,那个小女妖也早和李云心说了——李云心又都告诉了我!”
“再教你点儿你不知道的——”九公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开心起来。似乎把此前“半个字儿都不说”这句话给忘记了,“你当本公子是怎么被你捉住的?”
“哈哈哈!本公子在东海上吞吃了那么多臭东西,才把你给引了出来、才来了这儿——你还不晓得这儿的秘密吧!?你来求求我,我就说!哈哈哈!”
说到这里的时候群妖倒是很配合地一同大笑。东海君反而微愣——旋即猛地皱起眉。
“你——”他沉声道,“这里就是那个入口了?!”
九公子笑眯眯地盯着他:“哦,看来你也不是个蠢物。”
他又背起了手,得意地走来走去:“那蓬莱娘娘也是个——”
话说了一半,想起身边还有那几个疯子,忙将后面的“蠢物”两个字咽回去:“……哼,她对李云心说知道蓬莱岛上另有一个入口可以去龙岛——李云心自然有法子问出来啦。既然知道了,就将这重任交给本公子。”
“叫给你抓了、囚禁于此,省的再费力找你这蓬莱岛在哪儿。”
“然后将这里占住、就可以去找真龙神君了。才不怕你在海上拦着、生事。”九公子大笑,“哈哈哈哈……李云心求本公子做这事的时候就说,必然可以瞧见你脸上现在的神情——如今果然瞧见了,可真是精彩极了!嘿嘿嘿嘿……你现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想不想要冲进来将我揪出去?”
九公子说了这话,身后往峡谷上空的那轮明月一指,脸色冷下来:“哼哼。这宝贝叫做雾锁蟾宫——可不是本公子此前和你佯斗的时候抛出去的那些不中用的玩意儿。你尽可以试试看。还进不进得来、打不打得破!”
到这时候,东海君脸上的神情果然精彩极了。倘若他是百化将军,如今该是一阵青、一阵紫、一阵红、一阵白。
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那庭院里与黄冠子商议要不要对付李云心、如何对付李云心。一刻钟之前他刚刚下定了些决心、觉得自己终于弄明白了些事情打算出手。可到了这时候才发现……
那李云心早就出手了——自己觉得办了件漂亮事捉住了陆上两龙王之一、牢牢占据先机……结果却是中计了!
九公子笑,那些跟班儿也就笑。东海君脸色阴沉地盯着他们,过了好久才道:“好、好、好。李云心够狠心,九公子也是够胆大——原来我当初在海上捉住了你,就不该起一个善念留你的命。该是把你直接杀死了,既不叫他遂心意,也成全了你这个死士!”
九公子又笑:“你这话也不稀奇——李云心早跟我说,如果被你抓住了,你知道了我要做什么事,必然还得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儿。本公子现在春风得意,就再告诉你——”
“我才不怕死。你也杀不了我——你把我的魂魄打散了,他也有法子重救回来。你觉得我是死士?嘿嘿……那么你在我的眼里就只是个玩物罢了……哈哈哈哈!”
他以“九公子”这身份活了一千多年。其间一直平平淡淡,甚至可以称得上窝囊。后来遇见了李云心,生活倒是有了波澜——先一下子降到谷底去,把身子、把命都丢了。而后又升到巅峰去——如这些日子一般过得扬眉吐气,春风得意。
这时候面对一个玄境的大妖却并不怕。还能只凭口舌就将对方说得怒气冲冲又无可奈何——终于体会到从前那李云心摆弄人、算计人时候的快感。可谓愉悦到了极点。
东海君见他这个样子,便将眉头皱得更紧:“好一个有恃无恐。既然现在已经找到了入口,怎么不就此去了?还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九公子嘻嘻一笑:“你当我乐意在你这儿?只不过嘛——”
他拉长了声音。等看够了东海君如今惊疑不定的模样,才叹气:“只不过,他还叫我真将这里占据了之后,再做另一件事。可是做了那件事,就没法子看见你这个模样了。真是扫兴、扫兴。”
说了这话,转头厉喝:“走开走开走开!我要做正事了!都回下面待着去——等本公子拿下这东海再封你们!”
喝完一挥手,海水一阵翻涌,将那些妖魔统统卷下去了。
东海君将这情景瞧在眼中,心里那块大石……到底是又沉重一点了。
九公子这时候所展现出来的力量,比与他那分身交手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他原本还存有一丝侥幸——想这九公子是自己在这儿随口胡诌、虚张声势、拖延时间罢了。可瞧见这一幕到底证明了他那时候的确是在示弱、的确是为了进这水狱里。
看到九公子清退了那些妖魔,又向峡谷上空的那一轮明月招招手。月亮便靠近过来,大小还没变,仍像个玉盘。他做完这些再叹口气:“唉……接下来就没趣了。你们说吧——你们说吧!”
说了这话也一个转身,潜入谷底去了。
东海君不明所以。但也没有试着阻拦——九公子说他可以试试进不进得去。他用不着试也知道。
黄冠子对他说过了,李云心的身上有许多件宝贝——“在云山和玄门修士争斗的时候收获不菲。那一场大战,可死掉不少高阶道士。光是从他们身上搜刮来的法宝,就可以将这两个龙王都武装起来了”。
这一件法宝瞧着寻常又不寻常,可见是个罕见的宝物。既然敢这样说、这样做,就必有强大的自信了。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自己已经占尽下风。没必要再真地去“试一试”、落个更下风。
东海龙王在水中叹了一口气。但叹出来的也是水——随后瞧见禁制之内的那一轮明月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儿来。有些眼熟。
人影儿逐渐清晰,仿佛正在向这里走。这不是幻觉——两息之后,李云心从明月中走了出来。
东海君愣了愣。但很快收敛脸上多余的表情,叫自己微微苦笑——仿佛是个大度的失败者。当然,只是第一轮对局当中小小的失败而已。这只刚开头,而他也只是疏忽大意了。往后他若倾尽了全力,必不会再叫这种事再发生。
你来我往、一刀一剑。总得叫他清楚这片海上谁才是真龙王。
“渭水君。”东海君摇了摇头,“真是好计谋。只见面一天的功夫,分身就到了我蓬莱岛——我昨天以分身见你,你今天以分身见我。也算是旗鼓……”
可话没说完,被打断了。
李云心走出明月,在东海君说话的时候以平静的神气往四下里瞧了瞧。瞧完了、一抬手:“东海君误会。”
他沉声道:“如今不是我的分身。这宝贝,有破碎虚空、转移万里的效用——此处一轮,我的手里还有一轮。我从那一轮走进去从这一轮出来,所以而今我正是与东海君面对面了。”
本想叫自己平静而有风度的东海龙王,如今再一次怔住。他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你——怎么——怎么会——”
本以为事情刚刚开始的。好比一场你来我往的蹴鞠比赛——对方刚刚进了一个球。虽说有点儿挫败感,可知道来局还长,还有足够的机会扳回劣势。但刚刚这样想,哨子也就响了。告诉自己比赛结束,拜拜了您哪!
——怎么会?!
瞧见他这神情,李云心却没有像九公子一样没风度地大笑——他的表情依旧严肃。两眼直视东海龙王:“我与渭水君,本就是应召前来。神君没有告诉我们如何去龙岛,该是一个考验。想叫我们自己找法子。”
“现在和我和他找到了法子,尽可面圣了。”
说了这话,顿一顿。看东海君的脸色。
这位东海龙王的脸色自然差到了极点——他甚至都不想再在这里多停留哪怕一瞬间了。之所以没有当即拂袖开走是因为……倘若那样做了,就真是连一点儿体面都没了!
足足沉默两息的功夫,他才开口:“呵……那么渭水君尽可去了。何必在这里与我啰嗦。”
李云心盯着他:“因为上官月在你的手里。东海君——我愿意放弃这一次见神君的机会,换她的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