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内侍擦了擦被烟气薰呛出的泪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龙腾小说网 ltxs520.com片刻之后,便听大屋中高声嚷嚷:“岂有此理!甚个胡寓?教他进来!穷得叮当,我却怕甚!”白衣人听得嚷叫,回身看一眼靠着影壁瞧热闹的红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来,便赳赳大步走了进去。
幽暗的正厅空旷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苍白的年轻公子兀自在烦躁地嚷嚷着,突见白衣人背光走进,竟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么?我甚时欠你金了?”见白衣人只是瞄着他上下端详,便又是一阵嚷嚷:“你要讨人情?我却不认!我活着不如死了好,不领你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辆破车还有那匹瘦马,都给你!”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声调却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虚妄,皆为请见公子而出,尚请见谅。实不相瞒,我乃濮阳行商吕不韦。见过公子。”说罢便是深深一躬。黑瘦苍白的年轻人愣怔了,看着这个气度沉稳衣饰华贵的人物,两只细长的秦人眼眨动得飞快,终是板着脸冷冷道:“足下请回,嬴异人无生意可做。”
“在下欲大公子门庭。”吕不韦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说一遍?”嬴异人嘻嘻笑着,只上下打量吕不韦,心中便飞快地思忖着如何应对这恶毒的捉弄。
“在下可大公子门庭。”吕不韦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嬴异人苍白的面容突然涨红,竭力压抑着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门庭?请先自大君之门庭,而后再来大我门庭可也。”
“公子差矣!”吕不韦认真地摇摇头,“我门待公子之门而大,故得先大子门。”
嬴异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愿闻先生高见。请。”
此时,门外老人搬进了终于生好火的大燎炉,阴冷潮湿的大屋终是有了些许热气。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案,两人便对头跪坐在同样破旧的草席上。嬴异人吩咐一声“上茶。”便有一名铅华褪尽满脸褶皱的干瘦侍女走来,用一个漆色斑驳的木盘捧来了几色煮茶器具,却只跪坐在铜炉前低头不语。
“煮茶。愣怔个甚?”嬴异人不耐地叩着破案。
“禀报公子:没,没茶叶。”干瘦侍女声音细小得蚊鸣一般。
吕不韦爽朗笑道:“此地阴冷,大碗热白开最好不过也。”满面愧色的嬴异人这才回过神来道:“快,烧开水去也。”干瘦侍女连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见笑也!”嬴异人长长地了叹息一声。
“龙飞天海,尚有潜伏之期,公子一时之困,何颓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语未了,嬴异人便是涕泪唏嘘,“我十六岁尚未加冠,便入赵为质,至今十二年过去,已经二十八岁也!自长平大战开始,我便形同监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死不活地在这座活坟墓中消磨。我虽盛年,却已是两鬓白发,心如死灰……巷口那两棵老树都快要枯萎了,年年败叶,岁岁死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语未了,嬴异人竟是伏案大哭。
良久默然,吕不韦慨然一叹:“鱼龙变化,不可测也!不韦只问:公子一应王器是否在身?其中有无老秦王亲赠之物?”
嬴异人点点头:“赵人当初搜刮了所有钱财,惟独此等器物一件未动。我派老内侍几次拿去市卖换钱,竟无一人愿买。却是奇也!”
“奇也不奇,日后自明。”吕不韦笑得一句,便肃然叮嘱,“此等器物,公子当妥为收藏,万物轻忽市易,更勿随手送人。”
“好,记住了。”
吕不韦低声道:“此地不宜久谈,三日后我请公子做客再叙。”
“难也。”嬴异人连连摇头,“我要出巷,便须平原君老匹夫说话,来回折腾半个月,也讨不来放行牌一张。”
“此事公子无须上心,只养息好自己为是。”说话间吕不韦已经站了起来一拱手,“我便告辞。无须送。”嬴异人尚在愣怔,吕不韦已经出门,在门廊下对老内侍低声几句,便领着老人去了。大约一个时辰,老内侍便赶着那辆破车咣当咣当地回来,竟卸下了几大麻袋物事。干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脚不沾地,片刻间庭院中便弥漫出久违了的肉香菜香与酒香。嬴异人饥肠辘辘,没饮得一碗便醉了,软软倒在榻上犹兀自喃喃:“怪也怪也……”
第三章 邯郸异谋奇货可居 绸缪束薪(1)
吕不韦第一次失眠了。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胡杨林树梢,云庐的草地在脚下已经有了秋日的干爽。在平原君府门第一次看见那个黑瘦苍白的公子,他的心头便是猛然一跳!便是那一跳,他竟心血来潮,要老总事探明此人身份,若真是秦国公子嬴异人,便设法让他进府见到平原君。说不清为何要这般做法,当时只有一个闪念:看看这位公子在平原君面前如何境况?当那个嬴异人在平原君的尖刻奚落下犹自低声下气时,吕不韦油然生出了一种蔑视。然则,当嬴异人最终不甘受辱咬破牙关而撞柱自戕时,吕不韦心头竟又是猛然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去抱住了他。若非这一撞一抱,吕不韦决计不会留下来听平原君说叨。
多年磨练,他已经有了一个确定不移的约束:与官谋商,不涉政事。这一约束,来自与田单多年交往的阅历:商人一旦涉政,轻则影响对市利的判断,重则毁灭商家大业的根基。然则,要做旷世大商,不做官府生意便是空谈;要做官府生意,不与官员来往还是空谈;要与官员来往,不言及政事则几乎无从结交。这便是天下大商的共同路数:以牟利需要而接触官员,不期然言及政事,便渐渐地由浅入深生出来往之情谊,最终相互为援,皆大辉煌!然则,吕不韦却对这种路数大不以为然。大争之世,政无恒势,显官大臣最是动荡无常。此其时也,周流财货之商旅却是天下最需要的行道。举凡鏊兵大战,大臣官员便是肃杀换代之期,商人却是大发利市之时。两厢比较,以兴旺恒长之业,就动荡无常之道,岂非火中取栗?思谋揣摩之下,吕不韦便有了自己与显官权臣交往的独特方式:让利守信,不涉政务。这个“不涉”,大要有三:其一,洽谈商事单独晋见当事官员,绝不在官员与部属会商政事时晋见;其二,商事交接妥当便行告辞,绝不海阔天空;其三,谈商期间,官员若有即时公务,便即行告辞,约期另谈,绝不留场等候。多少年了,吕不韦都是以一贯之,在列国官场留下了极好的口碑:持重干练,不起事端,轻利重义,商旅大士也!
可是,那日他竟留了下来,听完了平原君的全部说叨。
吕不韦突兀生出一个奇妙的评判——奇货可居,嬴异人也!
按照范雎的说法:这个嬴异人禀赋不差,然尚未加冠便做了“质使”,十余年过去,已经成了秦国弃儿;此子若无大变,或可立为安国君世子,以固安国君的太子地位。范雎介入此事,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当初范雎主张老秦王仍然以安国君为太子,除了他自己与安国君交好这一根基,最硬实的理由便是:安国君有两子堪为众多王孙中的人才。如今,那个嬴傒已经被士仓断为“不堪”,安国君大起恐慌,只有密求范雎谋划。范雎多方思谋,便想到了托吕不韦打探嬴异人境况这条路子,以图了结此事。范雎一再向吕不韦申明:他对这个做了十二年人质的嬴异人不抱厚望,只要有个消息知会安国君即可,其余便交安国君自己决断,范雎决计不再陷入其中。那日范雎感慨良多,最后几句话竟是不胜唏嘘:“立嫡换代,风险难测也!老秦王尚遗忘此子,我与嬴异人素昧平生,若再度错举不堪之人,地下何颜面对老秦王矣!”基于此念,范雎托给吕不韦的事也实在不难:找到此人,查勘一番境况,接济救困,而后再将消息密书告知范雎,吕不韦便算完成了又一桩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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