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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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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向来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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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誉被鸠摩智点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给几名大汉横架在一匹马的鞍上,脸孔朝下,但见地面不住倒退,马蹄翻飞,溅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尘,耳听得众汉子大声吆喝,说的都是番话,也不知讲些什么。更多小说 ltxs520.com他一数马腿,共是十匹马。

    奔出十余里后,来到一处岔路,只听得鸠摩智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五乘马向左边岔路行去,鸠摩智和带着段誉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则向右行。又奔数里,到了第二个岔路口,五乘马中又有两乘分道而行。段誉心知鸠摩智意在扰乱追兵,叫他们不知向何处追赶才是。

    再奔得一阵,鸠摩智跃下马背,取过一根皮带,缚在段誉腰间,左手提着他身子,便从山坳里行去,另外两名汉子却纵马西驰。段誉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铁甲骑兵不停追赶,至多也不过将这番僧的九名随从尽数擒去,可救我不得。

    鸠摩智手中虽提了一人,脚步仍极轻便。他越走越高,三个时辰之中,尽在荒山野岭之间穿行。段誉见太阳西斜,始终从左边射来,知道鸠摩智是带着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鸠摩智提着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树的树枝上,将皮带缠住了树枝,不跟他说一句话,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对,只是背着身子,递上几块干粮面饼给他,解开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让他取食。段誉暗自伸出左手,想运气以少泽剑剑法伤他,哪知身上要穴被点,全身真气阻塞,手指空自点点戳戳,全无半分内劲。

    如此数日,鸠摩智提着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誉几次撩他说话,问他何以擒住自己,带自己到北方去干什么,鸠摩智始终不答。段誉一肚子的怨气,心想那次给妹子木婉清擒住,虽然苦头吃得更多,却绝不致如此气闷无聊。何况给一个美貌姑娘抓住,香泽微闻,俏叱时作,比之给个装聋作哑的番僧提在手中,苦乐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国境,段誉察觉他行走的方向改向东北,仍然避开大路,始终取道于荒山野岭。只是地势越来越平坦,山渐少而水渐多,一日之中,往往要过渡数次。终于鸠摩智买了两匹马与段誉分乘,段誉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给他解开。

    有一次段誉解手之时,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两步,真气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时摔倒。他叹了口气,爬起身来,知道这最后一条路也行不通的了。

    当晚两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鸠摩智命店伴取过纸墨笔砚,放在桌上,剔亮油灯,待店伴出房,说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驾北来,多有得罪,好生过意不去。段誉道:好说,好说。鸠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举,是何用意

    段誉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这件事,眼见桌上放了纸墨笔砚,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说道:办不到。鸠摩智问道:什么事办不到段誉道:你艳羡我段家的六脉神剑剑法,要逼我写出来给你。这件事办不到。

    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会错意了。小僧当年与慕容先生有约,要借贵门六脉神剑经去给他一观。此约未践,一直耿耿于怀。幸得段公子心中记得此经,无可奈何,只有将你带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让小僧不致失信于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龙凤,小僧与你无冤无仇,岂敢伤残这中间尚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须将经文图谱一无遗漏的写出来,小僧自己绝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愿,便即恭送公子回归大理。

    这番话鸠摩智于初入天龙寺时便曾说过,当时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誉也觉此法可行。但此后鸠摩智偷袭保定帝于先,擒拿自身于后,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踪时诡计百出,对九名部属的生死安危全无丝毫顾念,这其间险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无遗,段誉如何再信得过他心中早就觉得,南海鳄神等四大恶人摆明了是恶人,反而远较这伪装圣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虽无处世经历,但这二十余日来,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说道:鸠摩智大师,你这番话是骗不倒我的。

    鸠摩智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对慕容先生当年一诺,尚且如此信守,岂肯为了守此一诺,另毁一诺

    段誉摇头道:你说当年对慕容先生有此诺言,是真是假,谁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脉神剑剑谱,自己必定细读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谁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师的聪明才智,读得几遍之后,岂有记不住之的说不定还怕记错了,要笔录副本,然后再去焚化。

    鸠摩智双目精光大盛,恶狠狠的盯住段誉,但片刻之间,脸色便转慈和,缓缓的道:你我均是佛门弟子,岂可如此胡言妄语,罪过,罪过。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这是为了救公子性命,尚请勿怪。说着伸出左手掌,轻轻按在段誉胸口,说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时,愿意书写此经,只须点一点头,小僧便即放手。

    段誉苦笑道:我不写此经,你终不死心,舍不得便杀了我。我倘若写了出来,你怎么还能容我活命我写经便是自杀,鸠摩智大师,这一节,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鸠摩智叹了口气,说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运劲,料想这股劲力传入段誉膻中大穴,他周身如万蚁咬啮,苦楚难当,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嘴上说得虽硬,当真身受死去活来的酷刑之时,势非屈服不可。不料劲力甫发,立觉一股内力去得无影无踪。他一惊之下,又即催劲,这次内力消失得更快,跟着体中内力汹涌奔泻而出。鸠摩智大惊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誉肩头奋力推去。段誉啊的一声,摔在床上,后脑重重撞上墙壁。

    鸠摩智早知段誉学过星宿老怪一门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论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点施展不出,那知他掌发内劲,却是将自身内力硬挤入对方膻中穴去,便如当日段誉全身动弹不得,张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钻入肚中一般,与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誉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说道:枉你自称得道高僧,高僧是这么出手打人的吗

    鸠摩智厉声道:你这化功大法,到底是谁教你的

    段誉摇摇头,说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犹日弃千金于地而不知自用,旁门左道,可笑可笑这几句话,他竟不知不觉的引述了玉洞帛轴上所写的字句。

    鸠摩智不明其故,却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点他神封、大椎、悬枢、京门诸穴却又无碍,此人武功之怪异,实是不可思议,料这门功夫,定是从一阳指与六脉神剑中变化出来,只是他初学皮毛,尚不会使用。这样一来,对大理段氏的武学更是心向神往,突然举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将段誉头上的书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当真不写我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脑袋便怎样了

    段誉害怕之极,心想他当真脑将起来,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断我一条臂膀,那便怎么办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几句话立时到了脑中,说出口来:我倘若受逼不过,只好胡乱写些,那就未必全对。你如伤残我肢体,我恨你切骨,写出来的剑谱更加不知所云。这样吧,反正我写的剑谱,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说过立即固封,决计不看上一眼,是对是错,跟你并不相干。我胡乱书写,不过是我骗了慕容先生的阴魂,他在阴间练得走火入魔,自绝鬼脉,也不会来怪你。说着走到桌边,提笔摊纸,作状欲写。

    鸠摩智怒极,段誉这几句话,将自己骗取六脉神剑剑谱的意图尽皆揭破,同时说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强逼迫,他写出来的剑谱也必残缺不全,伪者居多,那非但无用,阅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龙寺两度斗剑,六脉神剑的剑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这路剑法的要旨纯在内力运使,那就无法分辨。当下岂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挥出,嗤的一声轻响,段誉手中笔管断为两截。

    段誉大笑声中,鸠摩智喝道:贼小子,佛爷好意饶你性命,你偏执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烧。你心中所记得的剑谱,总不会是假的吧

    段誉笑道:我临死之时,只好将剑法故意多记错几招。对,就是这个主意,打从此刻起,我拼命记错,越记越错,到得后来,连我自己也是胡里胡涂。

    鸠摩智怒目瞪视,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喷将出来,恨不得手掌一挥,火焰刀的无形气劲就从这小子的头颈中一划而过。

    自此一路向东,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誉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清雅绵软,菜肴中也没了辣椒。

    这一日终于到了苏州城外,段誉心想: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坟了。番僧逼不到剑谱,不会就此当真杀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将我烧上一烧,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却也未始不可。将心一横,也不去多想,纵目观看风景。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杏花夹径,绿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风吹在身上,当真是醺醺欲醉。段誉不由得心怀大畅,脱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

    鸠摩智冷笑道:死到临头,亏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兀自在吟诗唱词。段誉笑道: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天下无不死之人。最多你不过多活几年,又有什么开心了

    鸠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请问参合庄的所在。但他连问了七八人,没一个知道,言语不通,更是缠七夹八。最后一个老者说道:苏州城里城外,呒不一个庄子叫做啥参合庄格。你这位大和尚,定是听错哉。鸠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庄主,请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那老者道:苏州城里么,姓顾、姓陆、姓沈、姓张、姓周、姓文那都是大庄主,那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听见过。

    鸠摩智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说道:听说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咱们便过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头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说的是河南中州口音。这两人说话声音甚轻,鸠摩智内功修为了得,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这两人故意说给我听的否则偏那有这么巧斜眼看去,只见一人气宇轩昂,身穿孝服,另一个却矮小瘦削,像是个痨病鬼扒手。

    鸠摩智一眼之下,便知这两人身有武功,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询,段誉已叫了起来:霍先生,霍先生,你也来了原来那形容猥琐的汉子正是金算盘崔百泉,另一个便是他师侄追魂手过彦之。

    他二人离了大理后,一心一意要为柯百岁报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极高,此仇十九难报,还是勇气百倍的寻到了苏州来。打听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坞,而慕容博却已逝世多年,那么杀害柯百岁的,当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两人觉得报仇多了几分指望,赶到湖边,刚好和鸠摩智、段誉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听到段誉的叫声,一愕之下,快步奔将过来,只见一个和尚骑在马上,左手拉住段誉坐骑的缰绳,段誉双手僵直,垂在身侧,显是给点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爷,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么跟这位公子爷为难你可知他是谁

    鸠摩智自没将这两人放在眼里,但想自己从未来过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寻,有这两人领路,那就再好没有了,说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烦两位带路。

    崔百泉道:请问大师上下如何称呼何以胆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爷到慕容府去有何贵干鸠摩智道:到时自知。崔百泉道:大师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鸠摩智道:不错,慕容先生所居的参合庄坐落何处,霍先生若是得知,还请指引。鸠摩智听段誉称之为霍先生,还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头皮,向段誉道:小王爷,我解开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说。说着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誉解穴。

    段誉心想鸠摩智武功高得出奇,当世只怕无人能敌,这崔过二人是万万打他不过的,若来妄图相救,只不过枉送两条性命,还是叫他二人赶快逃走的为妙,便道:且慢这位大师单身一人,打败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将我擒来。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将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烧为祭。你二位和姑苏慕容氏毫不相干,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过彦之听说这和尚打败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惊,待听说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骇。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镇南王府中躲了这十几年,今日小王爷有难,岂能袖手不理反正既来姑苏,这条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论死在正点儿的算盘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没什么分别,当即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金光灿烂的算盘,高举摇晃,铮铮铮的乱响,说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这位小王爷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劝你还是放开了他吧。过彦之一抖手间,也已取下缠在腰间的软鞭。两人同时向鸠摩智马前抢去。

    段誉大叫:两位快走,你们打他不过的。

    鸠摩智淡淡一笑,说道:真要动手么崔百泉道:这一场架,叫做老虎头上拍苍蝇,明知打你不过,也得试上一试,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么的还没说出口,鸠摩智已伸手夺过过彦之的软鞭,跟着拍的一声,翻过软鞭,卷着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盘,鞭子一扬,两件兵刃同时脱手飞向右侧湖中,眼见两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鸠摩智手上劲力使得恰到好处,软鞭鞭梢翻了过来,刚好缠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软,一升一沉,不住摇动。金算盘款款拍着水面,点成一个个漪涟。

    鸠摩智双手合什,说道:有劳两位大驾,相烦引路。崔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鸠摩智道:两位倘若不愿引路,便请示知燕子坞参合庄的途径,由小僧觅路自去,那也不妨。崔过二人见他武功如此高强,而神态却又谦和之极,都觉翻脸也不是,不翻脸也不是。

    便在此时,只听得矣欠乃声响,湖面绿波上飘来一叶小舟,一个绿杉少女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唱着小曲,听那曲子是: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滩,笑脱红裙裹鸭儿。歌声娇柔无邪,欢悦动心。

    段誉在大理时诵读前人诗词文章,于江南风物早就深为倾倒,此刻一听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见那少女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映着绿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过彦之虽大敌当前,也不禁转头向她瞧了两眼。

    只有鸠摩智视若不见,听如不闻,说道:两位既不肯见告参合庄的所在,小僧这就告辞。

    这时那少女划着小舟,已近岸边,听到鸠摩智的说话,接口道:这位大师父要去参合庄,阿有啥事体说话声音极甜极清,令人一听之下,说不出的舒适。这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

    段誉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实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颇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温柔,便不逊于十分人才的美女。

    鸠摩智道:小僧欲到参合庄去,小娘子能指点途径么那少女微笑道:参合庄的名字,外边人勿会晓得,大师父从啥地方听来鸠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来老友墓前一祭,以践昔日之约。并盼得识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刚刚前日出仔门,大师父来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公子哉。鸠摩智道:与公子缘悭一面,教人好生惆怅,但小僧从吐番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土,愿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当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师父是慕容老爷的好朋友,先请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给你传报,你讲好口伐鸠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该当如何称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气,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苏州土白,本来不易听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话听得多了,说话中尽量加上了些官话,鸠摩智与段誉等尚可勉强明白。当下鸠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吴语,书中只能略具韵味而已,倘若全部写成苏白,读者固然不懂,鸠摩智和段誉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这里去燕子坞琴韵小筑,都是水路,倘若这几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口伐她每问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询,软语商量,教人难以拒却。

    鸠摩智道:如此有劳了。携着段誉的手,轻轻跃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许,却绝无半分摇晃。阿碧向鸠摩智和段誉微微一笑,似乎是说:真好本事

    过彦之低声道:师叔,怎么他二人是来找慕容氏报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狈,实在好不尴尬。

    阿碧微笑道:两位大爷来啊来到苏州哉,倘若无不啥要紧事体,介末请到敞处喝杯清茶,吃点点心。勿要看这只船小,再坐几个人也勿会沉格。她轻轻划动小舟,来到柳树之下,伸出纤手收起了算盘和软鞭,随手拨弄算珠,铮铮有声。

    段誉只听得几下,喜道:姑娘,你弹的是采桑子么原来她随手拨动算珠,轻重疾徐,自成节奏,居然便是两句清脆灵动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来弹一曲么段誉见她天真烂漫,和蔼可亲,笑道:我可不会弹算盘。转头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盘打得这么好听。

    崔百泉涩然一笑,道:不错,不错。姑娘真是雅人,我这门最俗气的家生,到了姑娘手里,就变成了一件乐器。阿碧道:啊哟,真正对勿起,这是霍大爷的么这算盘打造得真考究。你屋里一定交关之有铜钱,连算盘也用金子做。霍大爷,还仔拨你。她左手拿着算盘,伸长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无法拿到,他也真舍不得这个片刻不离身的老朋友,轻轻一纵,上了船头,伸手将算盘接了过去,侧过头来向鸠摩智瞪了一眼。鸠摩智脸上始终慈和含笑,全无愠色。

    阿碧左手拿着软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触到软鞭一节节上凸起的棱角,登时发出叮、玲、东、珑几下清亮的不同声音。她五指这么一勒,就如是新试琵琶一般,一条斗过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洁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乐器。

    段誉叫道:妙极,妙极姑娘,你就弹它一曲。阿碧向着过彦之道:这软鞭是这位大爷的了我乱七八糟的拿来玩弄,忒也无礼了。大爷,你也上船来罢,等一歇我拨你吃鲜红菱。过彦之心切师仇,对姑苏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见这个小姑娘语笑嫣然,天真烂漫,他虽满腔恨毒,却也难以向她发作,心想:她引我到庄上去,那是再好不过,好歹也得先杀他几个人给恩师报仇。当下点了点头,跃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拢软鞭,交给过彦之,木桨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过彦之交换了几个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极,这个小姑娘柔和温雅,看来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骄敌之计教咱们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机下手。

    舟行湖上,几个转折,便转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过彦之更是暗暗心惊: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师叔都不会水性,这小妮子只须将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鱼鳖,还说什么替师报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节,寻思若能把木桨拿在手中,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没这么容易,便道:姑娘,我来帮你划船,你只须指点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哟,介末不敢当。我家公子倘若晓得仔,定规要骂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见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是想听听姑娘在软鞭上弹曲的绝技。我们是粗人,这位段公子却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的。

    阿碧向段誉瞧了一眼,笑道:我弹着好白相,又算啥绝技了段公子这样风雅,听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来。

    崔百泉从过彦之手中取过软鞭,交在她手里,道:你弹,你弹一面就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桨。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盘再借我拨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惧:她要将我们两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阴谋事到其间,已不便拒却,只得将金算盘递给她。阿碧将算盘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软鞭之柄,左足轻踏鞭头,将软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飞转轮弹,软鞭登时发出丁东之声,虽无琵琶的繁复清亮,爽朗却有过之。

    阿碧五指弹抹之际,尚有余暇腾出手指在金算盘上拨弄,算盘珠的铮铮声夹在软鞭的玎玎声中,更增清韵。便在此时,只见两只燕子从船头掠过,向西疾飘而去。段誉心想:慕容氏所在之处叫做燕子坞,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听得阿碧漫声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段誉听她歌声唱到柔曼之处,不由得回肠荡气,心想:我若终生僻处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乐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罢,将算盘和软鞭还了给崔过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爷,向左边小港中划进去,是了

    崔百泉见她交还兵刃,登感宽心,当下依言将小舟划入一处小港,但见水面上生满了荷叶,若不是她指点,决不知荷叶间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会,阿碧又指示水路:从这里划过去。这边水面上全是菱叶和红菱,清波之中,红菱绿叶,鲜艳非凡。阿碧顺手采摘红菱,分给众人。

    段誉一双手虽能动弹,但穴道被点之后全无半分力气,连一枚红菱的硬皮也无法剥开。阿碧笑道:公子爷勿是江南人,勿会剥菱,我拨你剥。连剥数枚,放在他掌中。段誉见那菱皮肉光洁,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拿我的歌儿来比水红菱,今朝倒是第一趟听到,多谢公子啦

    菱塘尚未过完,阿碧又指引小舟从一丛芦苇和茭白中穿了过去。这么一来,连鸠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记忆小舟的来路,以备回出时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满湖荷叶、菱叶、芦苇、茭白,都是一模一样,兼之荷叶、菱叶在水面飘浮,随时一阵风来,便即变幻百端,就算此刻记得清清楚楚,霎时间局面便全然不同。鸠摩智和崔百泉、过彦之三人不断注视阿碧双目,都想从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寻路的法子和指标,但她只是漫不经意的采菱拨水,随口指引,似乎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棋盘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纹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须辨认。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两个多时辰,未牌时分,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阿碧道:到了霍大爷,累得你帮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红菱可吃,清歌可听,我便这么划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听歌吃菱,介末交关便当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听到她说在这湖里一辈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惊,斜着一双小眼向她端相了一会,但见她笑吟吟的似乎全无机心,却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过木桨,将船直向柳阴中划去,到得邻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阿碧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忽听得柳枝上一只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回头笑道:请上岸吧

    众人逐一跨上岸去,见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个不知是小岛还是半岛之上。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两字,笔致颇为潇洒。鸠摩智道:此间便是燕子坞参合庄么阿碧摇头道:不。这是公子起给我住的,小小地方,实在不能接待贵客。不过这位大师父说要去拜祭慕容老爷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请几位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问阿朱姊姊。

    鸠摩智一听,心头有气,脸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国护国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别说在吐蕃国大受国主礼敬,即是来到大宋、大理、辽国、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国君主也必待以贵宾之礼,何况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旧友,这番亲来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门,那也罢了,可是这下人不请他到正厅客舍隆重接待,却将他带到一个小婢的别院,实在太也气人。但他见阿碧语笑盈盈,并无半分轻慢之意,心想: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想到此节,便即心平气和。

    崔百泉问道:你阿朱姊姊是谁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个月,介末就摆起阿姊架子来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呒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个月呢你用勿着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发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说着,语声清柔,若奏管弦,将四人引进屋去。

    到得厅上,阿碧请各人就座,便有男仆奉上清茶糕点。段誉端起茶碗,扑鼻一阵清香,揭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段誉从未见过,喝了一口,只觉满嘴清香,舌底生津。鸠摩智和崔、过二人见茶叶古怪,都不敢喝。这珠状茶叶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后世称为碧螺春,北宋之时还未有这雅致名称,本地人叫做吓煞人香,以极言其香。鸠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惯了苦涩的黑色茶砖,见到这等碧绿有毛的茶叶,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点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翡翠甜饼、藕粉火腿饺,形状精雅,每件糕点都似不是做来吃的,而是用来玩赏一般。

    段誉赞道:这些点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绝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舍得张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们还有。段誉吃一件赞一件,大快平生。鸠摩智和崔过二人却仍不敢食用。段誉心下起疑:这鸠摩智自称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处处严加提防而慕容庄上接待他的礼数,似乎也不大对劲。

    鸠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誉将茶水和四样糕点都尝了个遍,赞了个够,才道:如此便请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庄子离这里有四九水路,今朝来不及去哉,四位在这里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听香水榭。崔百泉问道:什么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拨拨算盘就算出来哉。原来江南一带,说道路程距离,总是一九、二九的计算。

    鸠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径自送我们去听香水榭,岂不爽快阿碧笑道:这里呒不人陪我讲闲话,闷也闷煞快。好容易来了几个客人,几花好介末总归要留你们几位住上一日。

    过彦之一直沉着气不说话,这时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亲人住在那里我过彦之上参合庄来,不是为了喝茶吃饭,更不是陪你说笑解闷,是来杀人报仇、流血送命的。姓过的既到此间,也没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请你去说,我是伏牛派柯百岁的弟子,今日跟师父报仇来啦。说着软鞭一晃,喀喇喇一声响,将一张紫檀木茶几和一张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惊惶,也不生气,说道:江湖上英雄豪杰来拜会公子的,每个月总有几起,也有很多像过大爷这般凶霸霸、恶狠狠的,我小丫头倒也呒没吓煞

    她话未说完,后堂转出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手中撑着一根拐杖,说道:阿碧,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说的却是官话,语音甚是纯正。

    崔百泉纵身离椅,和过彦之并肩而立,喝问:我师兄柯百岁到底是死在谁的手下

    段誉见这老人弓腰曲背,满脸都是皱纹,没有九十也有八十岁,只听他嘶哑着嗓子说道:柯百岁,柯百岁,嗯,年纪活到一百岁,早就该死啦

    过彦之一到苏州,立时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杀大砍一场,替恩师报仇,只是给鸠摩智夺去兵刃,折了锐气,再遇上阿碧这样天真可爱的一个小姑娘,满腔怨愤,无可发泄,这时听这老人说话无礼,软鞭挥出,鞭头便点向他后心。他见鸠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预,这一鞭便从东边挥击过去。

    那知鸠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远远的便将软鞭抓了过去,说道:过大侠,咱们远来是客,有话可说,不必动武。将软鞭卷成一团,还给了他。

    过彦之满脸胀得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转念心想:今日报仇乃是大事,宁可受一时之辱,须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鸠摩智向那老人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亲戚,还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说道:老头儿是公子爷的老仆,有什么尊姓大名听说大师父是我们故世的老爷的好朋友,不知有什么吩咐。鸠摩智道:我的事要见到公子后当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爷前天动身出门,说不定那一天才回来。鸠摩智问道:公子去了何处那老人侧过了头,伸手敲敲自己的额角,道:这个么,我可老胡涂了,好像是去西夏国,又说什么辽国,也说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鸠摩智哼了一声,心中不悦,当时天下五国分峙,除了当地是大宋所辖,这老人却把其余四国都说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装胡涂,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来了,请管家带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尽故人之情。

    那老人双手乱摇,说道:这个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么管家。鸠摩智道:那么尊府的管家是谁请出来一见。那老人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我去请管家来。转过身子,摇摇摆摆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语:这个年头儿啊,世上什么坏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来化缘骗人。我老头儿什么没见过,才不上这个当呢。

    段誉哈哈一声,笑了出来。阿碧忙向鸠摩智道:大师父,你勿要生气,老黄伯伯是个老胡涂。他自以为聪明,不过说话总归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过彦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道:这贼秃自称是慕容家的朋友,但这儿明明没将他当贵客看待。咱们且别莽撞,瞧个明白再说。过彦之道:是两个回归原座。但过彦之本来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给他自己打碎,变成了无处可坐。阿碧将自己的椅子端着送过去,微笑道:过大爷,请坐过彦之点了点头,心想:我纵能将慕容氏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小丫头也得饶了。

    段誉当那老仆进来之时,隐隐约约觉得有件事十分别扭,显得非常不对,但什么事情不对,却全然说不上来。他仔细打量这小厅中的陈设家俱,庭中花木,壁上书画,再瞧阿碧、鸠摩智、崔百泉、过彦之四人,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见,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过了半晌,只听得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子,脸色焦黄,亥页下留一丛山羊短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身上衣着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斑指,看来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这瘦子向鸠摩智等行礼,说道:小人孙三拜见各位。大师父,你老人家要到我们老爷墓前去拜祭,我们实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爷出门去了,没人还礼,太也不够恭敬。待公子爷回来,小人定将大师父这番心意转告便是

    他说到这里,段誉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心中一动:奇怪,奇怪。

    当先前那老仆来到小厅,段誉便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气。这香气依稀与木婉清身上的体香有些相似,虽然颇为不同,然而总之是女儿之香。起初段誉还道这香气发自阿碧身上,也不以为意,可是那老仆一走出厅堂,这股香气就此消失,待那自称为孙三的管家走进厅来,段誉又闻到了这股香气,这才领会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觉别扭,原来是为了在一个八九十岁老公公的身上,闻到了十七八岁小姑娘的体香,寻思:莫非后堂种植了什么奇花异卉,有谁从后堂出来,身上便带有幽香要不然那老仆和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这香气虽令段誉起疑,其实气息极淡极微,鸠摩智等三人半点也没察觉。段誉所以能够辨认,只因他曾与木婉清在石室中经历了一段奇险的时刻,这淡淡的处女幽香,旁人丝毫不觉,于他却是铭心刻骨,比什么麝香、檀香、花香还更强烈得多。鸠摩智内功虽然深厚,但一生严守色戒,红颜绿鬓,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髅,香粉胭脂,于他鼻端直同脓血秽臭,浑不知男人女子体气之有异。

    段誉虽然疑心孙三是女子所扮,但瞧来瞧去,委实无半点破绽,此人不但神情举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声音亦无丝毫女态。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这喉结须假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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