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夜色中,孤城遵化面朝雄伟的燕山山脉,显得无比渺小与无助。
城头之上,朱由检正心惊胆战地望向城外,总觉得那一片黑压压的蒙古人又迫近了一些。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末将登州百户石彪,参见信王殿下!”
朱由检急回头时,见这位骁勇的戚家军军官石彪,此刻却浑身是血地单膝跪倒。
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若不是石彪在紧急关头打开城门,冲过护城河抵住追来的蒙古人,只怕自己与戚美凤等人早已被射成马蜂窝了。
朱由检忙将石彪扶起,关切地问道:“石百户,眼下军情紧急,不必施此大礼!你受伤了么?今日你率几十骑兵与蒙古人交锋,战况如何?”
石彪神色一黯,苦涩地答道:“不劳殿下垂询,末将只是受了些轻伤,作战是不妨事的。但末将无能,黄昏那一阵,折了十几名弟兄!…”
朱由检是亲眼见识过戚家军骑兵恐怖的战斗力的。就在前日,他们仅以三十骑,就敢猛冲数千土匪的阵营,并且斩杀了十倍于己的敌人,己方则未阵亡一人。
哪料到对手换成了蒙古人,却遭受到了如此大的伤亡,几乎占到戚家军骑兵兵力的一半!
细问之下,才知道石彪当时救人心切,亲自率人冲上城头,斩杀了不肯开城的城门官之后,立即率领三十名骑兵打开城门,冲了出去。
当时蒙古人正隔着护城河,对着朱由检等人放箭,情况可说是万分危急。
石彪这一队骑兵突然冲出,将这些蒙古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队形在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得不停止放箭,四散逃开,这才救了朱由检一命。
但是蒙古骑兵生于大草原,自幼便与马形影不离,可以说在马背上的时间比下马的时间还要长,甚至可以在行军途中打瞌睡,那精湛的骑术已经渗透到了骨髓里。
此时虽然遭到明军骑兵的冲击,蒙古人却是丝毫没有慌张。除了两三骑因为离护城河太近,连拨转马头都没来得及,便被斩落马下之外,其余数十骑皆灵巧地散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配合默契。
戚家军骑兵突然失去了攻击目标,势头稍稍一滞。
战场上的形势,往往在瞬间即可发生关键的变化。此时的蒙古骑兵见戚家军的阵形大致呈“一字长蛇阵”的形状,百户石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而后面的骑兵队型拉得稍稍有些长,当即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战机。
他们根本不用长官呼喝,自发地三至五骑组成一个小队,从前、左、右三个方向向戚家军包抄过来。
而戚家军的骑兵从城门洞中依次冲出,刚刚来到城外开阔的战场,还没来得及整理队形,即遭受到了蒙古人致命的冲击。
这种从前到后一字排开的阵型,其实是骑兵冲击步兵阵时最常用的阵型,往往可在瞬间将步阵凿开,从其中杀出一条血胡同,从而彻底将对方的阵型冲乱。
但面对训练有素的分散骑兵,这种阵型的最大劣势也暴露得十分明显,那就是侧翼防御能力不足,极易受到左右两侧的攻击。
蒙古骑兵一个冲锋,即将戚家军的队伍截成数段。随即仍是以小队为单位,与戚家军缠斗起来。他们极少与对方的战马接近,而是极其灵活地尽量围着对方兜圈子,瞅准机会,便在马上开弓放箭。
而戚家军的骑兵本来就比对方数量少,此时阵型被冲乱,只能各自为战,登时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
他们平素的战斗方式,是与敌军短兵相接,在马上用大刀或长枪厮杀。可是狡猾的蒙古人根本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只是用灵活的路线与神出鬼没的弓箭,和戚家军周旋。战不多时,便有七八名骑兵顾此失彼,被从侧面或背后射来的冷箭洞穿身体,惨叫着落马。
石彪见战局不利,且大队的蒙古骑兵也越来越近,再不撤退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而且他率军冲出城外的目的,只是为了解救朱由检。见朱由检等人已安全入城,也没有必要在此缠斗,做无谓的牺牲。因此拨转马头,率领残余的骑兵败入城内。
在败退的过程中,又有数名戚家军中箭落马,石彪自己背上也挨了一箭。那箭头锐利无比,射穿他的背甲,深深地嵌入肉中,通彻骨髓。
蒙古骑兵见对方败入城中,倒也不敢盲目追击,只是远远地勒住战马,将落马的戚家军士卒全部斩首,高高地挑起首级,向城头耀武扬威了一番,这才得意地退回本阵。
听完石彪痛苦的介绍,朱由检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戚家军可算得上明军中最为精锐的部队了。若连他们都不是蒙古人的对手,那遵化城可就岌岌可危了。
石彪却道:“殿下勿忧,蒙古人虽长于野战,但不擅攻城。且此次蒙古入寇的骑兵数量并不算太多,只有大约五千人。我军凭借坚城,也足可自保。还请殿下与参将大人马上布置城防!”
朱由检听说敌军只有五千人,心中稍定。他瞥了一眼参将张铭,见他一言不发,只剩下浑身颤抖,心中又是一阵光火,只得强忍着怒气问道:“我记得在蓟州的蓟辽总督府时,曾听阎总督大人介绍,说遵化有守军一万。现在蒙古人大概只有五千人,我们兵力占优,又是守城,可一定不要出什么岔子!”
张铭却嗫嚅着小声道:“殿下,实不相瞒,遵化城中只有…只有不到两千兵力…”
“什么!”朱由检大吃一惊,急问道,“不是有一万人么?”
“定员确实是一万。”张铭急忙解释道,“但是这一万人中,还包括那些关隘的守卒,城中兵力只有六千…”
“那也不对啊!你不是说连两千人也不到么?”朱由检追问道。
张铭见朱由检寻根问底,也只好不好意思地道:“多年以来朝廷屡屡无故拖欠军饷,士卒靠粮饷养活不了自己,逃跑者众多,早就凑不够六千人了。那些下属的关隘也是一样,定员应该至少在二百以上,实则有的隘口连二十人都不到!”
“那你他妈为什么隐瞒不报!”朱由检勃然大怒,忍不住又骂起了脏话,“我说蒙古人怎么过来得这么容易,你那些关隘都没几个人了,还他娘的守个屁啊!”
张铭被朱由检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却是委屈地道:“殿下,实不相瞒,这不就是为了吃空饷嘛!末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各地边军也皆是如此,就是阎总督大人,也是默许了的!”
“停停停!什么叫‘吃空饷’?”朱由检诧异地问道。
张铭赔笑道:“打个比方,末将这里本来有一万守军,每名士卒每日的粮饷是银一分,粮一升。照此算来,这一万人每日的粮饷就是银百两,粮一石,每年共需银四万两,粮四万石…”
“慢慢,你这又是分又是升又是石的,本王都听糊涂了!”朱由检听得一头雾水。
张铭心中暗笑,耐着性子解释道:“殿下,两和分是重量单位,十分为一钱,十钱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而升和石是容量单位,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
连这种常识性的东西都不清楚,朱由检顿觉脸上发烧,只得掩饰道:“你当本王是傻子,连这都不知道?快接着说,怎么叫‘吃空饷’!”
张铭赶紧接着道:“定饷是这么多。粮饷本应一季一发,每季发银一万两,粮一万石。可朝廷不但在时间上拖长,变为半年一发,直接少发一半;而且发的一万两银子只有五千两是白银,其余都是宝钞。殿下您也知道,那宝钞根本无人肯收,等同于废纸一张!”
“那粮食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粮食总不能少发吧?”朱由检听得冷汗直冒,急切地问道。
“殿下,粮食欠得更多!”张铭摇头道,“每半年才送来三千石,若真有一万人,相当于每人每天才分得不到二两口粮,那不是全都要饿死了!末将也是没有办法,正好兵员不足,就仍按定员报上去。如此一来,虽然朝廷拖欠粮饷,但吃粮的兵也没那么多了,两下一扯平,日子倒还对付着能过!”
“过日子你能对付,现在敌人打过来了,我看你怎么对付得了!”朱由检被他这一套歪理邪说把鼻子都气歪了,指着他跳脚大骂!
张铭惶恐地道:“殿…殿下,末将这就让所有士卒上城墙守城!”
可他手下一共才有不到二千士卒,遵化城的四面城墙,每面都长约数里,相当于每个方向只能分到不足五百兵力,连个预备队都剩不下。
而蒙古人如若攻城,必然会选择一个突破方向,数千人一齐进攻。众寡悬殊之下,城破只是早晚的问题!
张铭心中如明镜一般,嘴上不说,心中却在打着其他的盘算。
朱由检正在抓耳挠腮,忽听城外的蒙古人阵营中一片人喊马嘶!
他抬头一看,顿时心头一沉,自言自语道:“攻过来了!”